可我无法不去想它

Death is not charming at all, but I can't help just thinkong about it.


客厅里的顶灯晃眼,我有些头疼。我听着那盘CD上的歌,看了看手机,睡了四个多小时了,这么算下来,这盘CD已经重复播放至少三次了吧。那本书在我脚边的位置,因为没来得及合上,书页被我压出不少折痕,真是抱歉啊。

我偶尔还是会有葬礼后的第三天那个想法,那时我蜷在浴缸里,看着他的刷牙杯子和剃须刀,忽然想走进警察局里,冷静地告诉正在值班的警察:我杀人了,我把我丈夫杀死了。他会问我,噢,或者她会问我,你认真的吗?你能重复刚刚说的话吗?你怎么杀了你丈夫?或者什么都不说,直接拿出手铐把我关到审讯室里,然后盘问关于我所供述的一切。

我是开玩笑的。我根本不知道当一个人自首以后警察会怎么办,那些电影里没讲过,通常画面只到“我来自首”这句话以后,空气里传出安静的“咔嚓”,就会切换到下一个场景,我印象最深的只有那句“你有权保护沉默,但从现在起,你所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公证”。所以那都是我胡说八道的,因为我有点喝醉了。我开玩笑的,我丈夫是死了,可不是我杀的,除非是我们某次吵架的时候我对他说过的哪句话让他病了,或者除非我会制造肿瘤,否则这事就跟我没关系了。大概吧。

那时我的生活千篇一律,每天最熟悉的味道不是早餐时的燕麦,不是超市打折时买回的洗发水,也不是楼下杂货店里每天新鲜的炒货,我最熟悉的是无聊的味道,像是腐坏的橘子,长满了霉菌。每次洗完澡,我拿着吸水毛巾擦头发的时候,发丝轻轻晃动,我可以看见无聊寄生在我的发梢,根本甩不掉。

我打算出去找些乐子。

拿出已经有些开裂的钱包里放了好久的人民币,一张二十,一张十块,我想把这钱用掉。毕竟在手机支付流行起来以后,我都没机会把钱拽在手里,然后不在意地把钱拿给随便哪个收银员,再悄悄地嘟囔一句:钱真臭。其实却是口是心非。

走到地铁站只用时五分钟,一张全程的八号线地铁票却花掉了我六块钱。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八号线的终点站,这只是临时决定的,只为了消磨一些时间,毕竟今天是周末呢。

可能是我出门太早吧,今天等地铁的人很少,不过大家看起来都很疲乏,上眼皮被下睫毛吸引着,眼睛要闭不闭的;脑袋被地心引力吸引,总是耷拉着;我被地铁站台前独有的说不出是冷是热的隧道来风吸引着,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轨道对面的隧道壁上挂着些广告,关于买房,关于租房,关于工作,关于失落,关于我们如何在这座城市里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我这么问自己。我被围困在在一个十五六平米的房间里,和我的所有家当一起,唯一的慰藉是转角的窗台,可以当作每日疲劳奔波里留于做梦的秘密之地。梦了什么,无非是更友善的上司,更顺眼的工资,可是照这么看来,却也成了不消得实现的东西。白日做梦是吗?你是对的。我的全部就在我的房间里了,那是个熄灭了幻想的地方,没有太多是我真正拥有的,厨房共用,厨房工具共用,甚至碗筷都是共用的;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有外卖可以点。和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本不是我所想的,只是选择本就稀疏。我真正要好的朋友不多,他们要么继续留在了校园里,美其名曰用知识继续装点自己;要么离开了北京,说是不愿见着床前明月光才知低头思故乡了。只有我一股脑的,迎头便碰上了预料之外的生活。挤进我的盒子里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大学四年拥有的所有辉煌,毕业前好不容易凑齐的斗志昂扬,已经化为泡影,不复存在了。

路过奥森那段路的时候,我视力所能及的那几节车厢全都没了人,我成了唯一的乘客。我看着空旷的长条形盒子,被迫想起了我的房间,突然好奇只身躺下会是什么感觉,脊背隔着地板感受铁轨的摩擦,面对着的前方是明亮晃眼的白光,头发下压着的是被无聊积压太久的释放。于是我弯腰伸手摸了摸地板,还不算脏。这我只是突然憧憬这里的空旷,让我躺下吧,十分钟就好。虽然这可能只是随着心绪变化的怪异行为。我做不做其实没什么区别,下个周该交的房租还是不太拿得出手,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多上一些也无法预测,躺在八号线的地铁里不会让任何困境有所改观。还是不做了吧,要是被看见了,多恼人啊,毕竟在这个监控无处不在的世界,隐私大概是难求的。你住在十一层的高楼,以为换身衣服的时候不拉上窗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也许,只是也许,不远处的某个房间里,正有个裸眼视力五点一的人在等待着,等待着你裸露的乳房,从去年起便开始下榻的臀部,以及你无法实现的梦想和无处宣泄的欲望。

我总是可以说服自己,用那些莫名其妙却也好像言之有理的内心词汇。所以我没有动,耳机里歌声被地铁的噪音掩盖,然后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人走进车厢,他左胳膊上的文身被袖子挡住了一部分。我开始感到不快,这么多的位置,为什么偏偏要坐在我对面。可是我面无表情,只小心看了他一眼,便把头转向了一边。

“早啊。”很奇怪不是吗,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只觉得他声音明媚,我心有些荡漾。可我没有出声,只是不再以侧脸示人,而是正对着他低下头,假装在看自己的指甲。再对我说一次,再对我说一次,我在心里这么回答他。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他说话的语调不高,地铁里的噪音很大,可我还是听清了。我看着手指甲,假装毫不在意:“我,不冷,”又假装自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现在有二十七八度呢。”

地铁门开了,真不是时候,对面的地铁门打开,走上来六七个人,真不是时候。在他动作敏捷地坐到我旁边时,我正准备戴上之前不小心被扯掉的耳机。我感受到他挪了挪位置,用眼神测量着他宽大的手掌,无意中注意到了他右手拇指的关节处一条两厘米左右的淡淡的疤痕。我举起耳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想了想便把它装进了背包里。

“你的声音冷冷的,别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他歪着头看我,而我不敢看他。“其实你想融合进这个世界里的心在这里吧。”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我得眉心,痒痒的,我的心也是。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因为一直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在我旁边是不是觉得无聊至极,我只是看着自己的指甲,还有被撕得红肿的手指头。忽然怀疑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我不太美观的手,于是赶忙握起拳头状,不想让他看见。

又用六块坐了地铁,买了一串三块钱的糖葫芦,在楼下打包了一盒十五块钱的炒河粉,回家的时候才不过中午。舍友在她屋子里大叫着让我别把吃完的油盒子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我扭头便钻进了屋子,小心翼翼地吃掉油腻的河粉,在吐出糖葫芦的最后一颗山楂籽后,我发现地毯上黏着糖渍。我把餐盒扔进厨房的垃圾桶时,看见里面躺着室友养的第四条小金鱼,生命很脆弱不是吗。地摊上的糖渍我一直没来得及清理,因为好像日子还未走多久,我就搬出了那间公寓。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题苏临时推掉了一次预约,转身便跟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只是好奇我漫无目的的行进是否让他觉得毫无意义可寻,我也没有多问。我们是在那天晚上八点二十分的时候再次遇见的,其实不是遇见,是他在等我。我提着刚刚买好的小半边西瓜,低着头只想赶快回家,过马路时抬头看来往的车辆才发现他站在街边,我不清楚他等了多久,我没有多问。

他说我丢了东西,我的眼神里没有疑惑,只是茫然。然后他递给我一本书,我看了看,哦,是我今天在书店驻足的那十分钟里随手翻阅的一本,聂鲁达的情诗。我看着书皮摇摇头,不是我丢的,我心想。他说:“总觉得这些诗里有你,你把自己丢在了诗里。”因为疏于与人交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犹豫着收下书,抬起另一只手臂,手指关节勾着的口袋里,西瓜在轻轻晃悠,然后我们分完这小半边西瓜,他请我喝了那个夏天的第一杯绿豆沙。

舌尖轻触口腔的上颚,然后迅速离开,嘴唇轻轻收拢拱起,舌头悬在唇齿里。他说:“我叫题苏。”

他把我们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眼神陶醉,面部肌肉松弛,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一次无目的无意义的出行竟然有了这么神秘的意味,我看着他眯着的眼睛便出神了。我沉醉于他念我名字时微张的嘴巴,喜欢每次当我吵闹着要替他修饰眉毛时他笑着躲避,温柔却又少年般大笑着说“别闹了”。他的声音像是深刻却不沉闷的低音鼓,我总是听着他讲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就会抵抗不了睡意。我常开玩笑说怪不得你能当心理治疗师,因为病人听到你的声音就能睡个好觉,俗话说一觉解千愁,是没错的。他通常不做反驳,只是忽然抱住我,下巴搁在我左肩上,他明明比我高了不少,还是固执地想要这么做。后来我才知道,根本没有一觉解千愁这个说法,睡眠从来都不是古人解决问题的方法,用酒精麻醉自己才是,我试过几次,却发现味觉麻醉,精神痛苦。

在没听过题苏关于“及时行乐”的生活哲理前,我也许就是个极度的悲观主义者,每日静坐着,等待生活在无形中好起来。有的事情不尝试,就永远都不会知晓,以前没喝过红酒,以为吃掉红酒味的注心巧克力饼干,就已经对那味道略知一二了。住进他的公寓后,我们常常拿着红酒瓶一人一口地喝,我不会品酒,他便也装作什么都不懂,然后他会打开音响,跟着老歌开始跳起舞步,他提高音量告诉我乐队名字是Jay & the Americans,他模仿着歌手的样子和着音乐对口型,手臂挥舞着逗我笑,他左右侧身,不停地摇摆,偶尔会不小心撞到桌角,他大叫着;我从来不承认他是个合格的舞者,可他每次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边大笑一边踩着不和谐的步子在屋子里来回,我都觉得,我是完整的。

我回去之前租住的地方把钥匙还给了房东,然后乘坐八号线,他和我约好了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个站点上车,与我汇合。仍然是周末,奥森的那段路仍然只有很少的乘客,运气很好,下一站的时候这已经成了我们的包厢。我还在盯着隧道壁上不断闪现的卖房广告发呆,他的嘴唇便贴上了我的脸颊,然后移向耳朵,接着是脖子的侧后方,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偏偏笑着躲开,他抱着我,我任性挣扎;偶尔嘴唇相互触碰,偶尔我把脸埋在他的脖子和肩膀的拐角里咯咯地笑,他细碎的发丝扫得我的脸痒痒的,我心想该催促他去修剪头发了。

我们的相互捉弄有些过了头,他护着我,我们从座位跌到地板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止不住地笑,他环抱着我,指尖摩梭着我的背,一边笑一边说“你太瘦了,回去给你做红烧肉怎么样”。我们躺在地铁八号线上,虽然也只有几分钟而已。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的交合后,他这么抱着我,我睡了很踏实的一觉,是好久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我的脑海里飘过那句话:“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我觉得脸颊有些滚烫,他的眼神告诉我,他都明了。然后我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我还想吃菠萝糯米饭,加好多糖的那种。”

坐在同一面镜子前,他在我的右手边。巨大的白色罩衣下,我的手指不再红肿,指甲已经完全长好了。我在理发师找剪刀的空当悄悄扭头看他,他闭着眼睛,或许在打盹,他的侧脸轮廓一直比从正面看上去的深邃。早上走的匆忙吗?靠近耳朵的地方还有些胡渣。他的喉结只有很轻微的上下浮动,肩膀也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我想起来他胳膊上的那个文身,那个图案简直一团糟,我看不太明白,就像是一团细线被胡乱地缠绕在一起,或者像是纠结的思绪,总之,找不到出路。他给我解释过,他说生活本来就是混乱的,我插嘴说大多数时候是。他说与其逃避,不如自己时刻提醒自己,再混乱的生活也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他还说,日子嘛,混乱地过也算是开心地在过了,我们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剪掉了头发,消除了伴随我好久的无聊情绪。题苏还是在用他的声音和不过分的柔情治愈那些不太幸运的人,并且他每次下班回家总会带着我前一天唠叨着想吃的食物。只是在某一天,他的手里除了食物的袋子,还多了一个文件袋。

我只看到甲方乙方,书店门廊,满心疑惑只等他向我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他只说终于实现了一个伟大的愿望,然后便拿出袋子里的小龙虾,我的关注点在一瞬间转移了。

我没来得及戴手套就拿起颜色火红的小龙虾,他走进厨房端来我刚煮好不久的蔬菜汤,我们就着餐盒和盛汤的大勺开始了这顿晚餐,完全忘记了碗筷的存在。他提起那个关于书店的一纸合约时,我激动地大哭起来,伸手想抹掉眼泪,却完全忘记了我手上的辣椒油。我叫着向他求救的语句里夹杂着些其他的内容,他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只感觉他干净的带着洗手液味道的手拿着湿毛巾轻轻地替我擦眼睛,他靠我很近,贴近我脸上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说:别担心,别担心。

第二天我带着红肿的眼睛走进那个有着发霉气味的办公室,递上了我的辞呈。没拿走格子间里的任何东西,反正也用不上了。走出大楼的时候,题苏站在台阶上等我,他的眼睛明亮,嘴角上扬,胳膊上的文身我还是看不懂,但那天天气很好。

他设了一个小的吧台,我们在一个周六的下午从家具市场买回了五张小圆桌,每张桌子配上两三把木椅,在橱窗前固定了长桌和高脚凳,到处摆上大大小小的盆栽花草。在接手书店的第三个月,我们改好了装潢,忽然觉得好好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唯一的问题是,到现在都还是没能想到一个适合的书店名字,招牌就迟迟没法做好,我有些犯愁。

又一场大雨到来的时候,题苏开心地对我说,还好我们还没决定好名字是什么,否则我们漂亮的招牌就会多经历一次风雨的洗礼了。我一边摆放新出版的书籍,一边“嘁”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就能想出一个漂亮的名字。他自信地笑了,说是已经有了头绪。

于是大雨过后的某天,他在比下班早了太久的时间里匆匆出现,只为了告诉我他解决了我的烦恼。

“年轮,叫年轮,是以你命名的。”我嘻嘻哈哈地笑了:“可我的名字里没有这两个字啊。”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冲我眨了眨眼睛,拿起我刚兑好的果汁:“是以你的美,命名的。”

我调小了音乐的声音,只为听清他接下来要说的,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说树木在一年的生长里会生出一个层,它出现在横断面上就像是一个轮,环绕过去的那些相似却又不相同的结构。你的美就像是北半球上秋冬两季生长的树,速度缓慢,结构细小,但是木层紧致。每一次我多了解你一点,我的身体就被你画下一个年轮,你可能看不见,但我在努力让你感受到。”他的手臂越过我的身体,悄悄调大了音量,然后神秘地对我笑着:“我等不及要看你在我面前慢慢变老了。”我强忍着不让眼睛里湿润的感觉过于漫延,回过神才发现音响里传出了。

他拉着我的手想要我和他一起在这本就不宽敞的空间里跳舞,我转身想逃到吧台后面,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腰。我们在六个读者面前跳着拙劣的舞步,半分钟后,其中的四人被他拉进了我们的舞会;一个顾客因为受不了我们反常的举动,惊吓着逃了出去;剩下的那一个,他轻轻放下英文版的《致D:情史》,咒骂了句什么,随后理了理身上的旧衬衣,在指责我们打扰了他的阅读后摔门而出。我对此挺高兴的,那本书不过七八十页,他却心不在焉看了三个小时。走吧,走吧,别搅了我们的兴致。

那时的我是真的没有忧虑在心头的,我忽然忘了很多事情。只知道再想起来的时候,我只记得他拉着我,世界在他身后旋转,唯有他正对着我,目光炙热。

我们在天桥底下听说书的时候,他向我求婚了。很奇妙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场景。抱歉我又开玩笑了,是天桥没错,但却是在剧院里。我们听了一场音乐会,然后他向我求婚了。不算浪漫。

他没有准备玫瑰花,但是拿着一个玫瑰形状的戒指,趁着我猛地点头的时候套上了我的无名指,一举两得。那戒指很美,我没有真的去考证过它是不是别人所说的那么昂贵,我对名牌啊,奢侈品啦,都一窍不通。玫瑰很美,点缀的钻石耀眼,圆圈的尺寸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知道这些就够了。

戴上那个戒指后的生活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在出发去蜜月前,我们粉刷了屋子。餐厅是鹅黄色,客厅是湖绿色,卧室是奶咖色,休闲厅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变成了浅粉。

题苏总是有些很不同寻常的想法,算不上怪异,却是我不太能体会的。我们一起靠在沙发上看完《问尘情缘》,我有些昏昏欲睡,他少有的放弃了对电影的评价。他说他一直有些迷恋电影里那些病态下才能看见的美,面孔憔悴,咳嗽的时候胸腔上下起伏,嘴唇苍白毫无血色,手指柔软没有力气。我因为不解他的意思,只以为是电影的结局过于悲伤,弄得他情绪低落。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忧郁,一瞬间觉得我陷得很深,我总是过于轻易地便沉溺于他的眼睛里。他搂着我的肩,脑袋轻轻靠着我的,我们一动不动,一直到电影的字幕也没了,电视跳回到播放界面,我才提醒他时间不早了。

我们并排站在水槽前,手拿同样款式不同颜色的牙刷,他喜欢在挤上牙膏后直接放进嘴里,而我总是先沾上水。这是我一天中最踏实的时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旁边站着的他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或者更多。我喜欢观察他每天的变化,有时会疲倦,有时会焦虑,但大多数时候是温柔的。他最后一次吐掉漱口水后,用毛巾擦干净嘴边的泡沫,等着我清洗掉脸上的洗面奶,他总是这么做。

“你看起来,有点忧郁。”我洗掉脸上的泡泡,这么对他说。

“是吗?我觉得还好。”

我擦了擦脸,直起腰看着镜子里的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这么说会让你觉得奇怪吗?我,总觉得,我有些很奇怪的想法。好多次了,我看着我那些心里忍受煎熬的病人,他们想要寻求解脱。我知道称他们是病人可能不太好,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生病了,我很清楚。他们渐渐对我敞开心扉,向我诉说自己想要轻生,我可以感受到死亡对他们的吸引,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你别担心,我当然不会有这种想法,只是慢慢觉得,死亡一点都不迷人,可我忍不住不去想它。”

他的眼睛黯淡,我心里闪过了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我不会安慰人,只能抱着他,用手不停抚摸他的脊背,就像他喜欢做的那样,然后不停地说,没事,没事。

没有人告诉我人是可以预料未来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当题苏告诉我他关于死亡的念头时,我就应该想到的。可我怎么会知道他那么美的眼睛后面会长出些怪东西呢。

他当初真的说错了,生病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美好可言,可他的确面容憔悴,我渐渐不敢看他。一开始我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否则他一定会难过,觉得我在敷衍。后来慢慢的,我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因为他开始看不见了。他的意识变得模糊,我只需要假装看着他,然后眼睛盯着其他地方,再和他说话,这样就可以了。

我想起那次在浴室里的谈话,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相对坐在浴缸里,他不停地谈论死亡,我一次次忍不住哭泣,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擦掉眼泪,我看着他的眼睛想寻找安慰。我说自己可能没办法承受以后会失去谁,然后不断摇头,否认他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身边。现在看来,我大概可以做到,我那时已经在做心理准备了,一天又一天过去,那一刻总会到来的,我们都知道。他说的没错,死亡一点都不迷人,可我忍不住不去想它。

在我签下死亡确认书大概两个多月后,身边有人劝我出去走走。我该去哪里走走?这条街是我们一起买回新餐具的那一条;那个胡同里有他最喜欢的豆腐脑;我曾在这棵树下扭伤了脚踝,是他背我回家;那个商店门前,他抓住了一个胆子不算很大的小偷。我一直想哭,甚至觉得愤怒。眼泪流没流我不太记得了,只是依稀有些片段:没有人靠近我身旁,他们都躲避着,好像我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氢气球。

我想起来前一年年底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看《银河护卫队2》,我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英雄主义,所以笑着说“好啊,好啊”。现在电影上映了,他却食言了。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赌气地责备他,对着他的照片发脾气是愚蠢的,他眼睛里的笑意只会让我更加思念。

我朝着电影院走去,慢慢悠悠,花了半个小时,路边的餐馆香味诱人;水果店里摆出切开的西瓜,红的瓜瓤黑的籽,让我忽然想穿上他心血来潮买回的那两件带着黑色口袋的红色情侣毛衣;我在路上认出了一个书店的常客,于是把头埋得很低,装作在挎包里找什么东西;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靠着记忆里的样子找到了正确的路。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电影院了,自从题苏的工作忙起来后就没有过了,然后你也知道,他生病了,再然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赶走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选了一个后排靠中间的位置,买了单人份的爆米花和可乐。在四五十分钟的等待后,我开始和一大群陌生人一起在黑暗里大笑,这种感觉挺好的不是吗,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有点甩掉了一直缠着我的阴霾。可是电影的意义不就在触碰人的感情吗?我听过无数遍的那首歌响起,那是个无比英勇,甚至过于帅气的场景,我却因为怀念题苏的舞步开始从大笑变成了流泪,从抽泣变成了呜咽。我不断推起3D眼镜擦去眼泪,以至于无意识地错过了些剧情。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的眼睛通红,手里的爆米花剩了三分之一,从来都不喜欢的可乐却被喝光了。我看着来往的人流,知道他早就治好了我的病,那一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关于社交障碍的记忆,忽然找到了尽头。

又过了半个月,我扯掉了书店架子上落满灰的薄膜,不小心碰倒了一棵盆栽,才发现这里一大半的花草已经枯死。打扫吧台的时候一盘CD掉到了地板上,外壳摔破了一点。我捡起来看到这是题苏自己刻的那一盘,封面是他随便在网上找的一张图片,我扯起T恤的边角想擦掉上面的咖啡渍,却忘了这件T恤拥有他最喜欢的颜色。CD的背面是他亲手写上的歌曲名,字迹不那么惊艳,却一笔一画,全都刻在我心里了。

我赶走了店里刚坐下不久的读者,当然是以一种客气的方式。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我记得,他仍然手握那本情史,脸上的表情却和上次相差甚远。他在离开前忽然折回了收银台,拿出钱包想要买下来,我想起店里这本书是最后一本了。他的钱夹里夹着一张照片,我眼前蒙了一层雾,只看得出那是个女人。他微笑着递给我一张五十和一张二十的纸币,我摇摇头,忍着声音里的哭腔不想让他发现:“送给你吧。”在他推开玻璃门往外走的时候,我说:“明天正常营业。”

我坐上了通向八号线的地铁,伸手拿出包里的那瓶白葡萄酒,是题苏买来的,我们从没取出它的木塞,因为在书店里喝酒总归不太合适。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还是学不会品酒。我躺在地板上,发现这样的姿势咽酒不太容易,我的脸弄湿了,头发也是,好像眼睛也是。我的鼻子痒痒的,起身看向地铁的玻璃窗,发现鼻子红的有些可笑,才想起来我对灰尘过敏。我在地铁乘客们不解甚至惊异的眼神中走出车门,把没剩多少酒的酒瓶扔进了垃圾桶。

那天晚上我放着题苏的CD胡乱地舞蹈,拿着聂鲁达的情诗念了好久,靠着冰箱里快要过期的吐司填饱了肚子。筋疲力尽之后,终于睡去。那是我在一个人生活后第三次梦到他。他坐在我的床边,我说我要继续混乱地生活了。他没有回答。我说你听到了吗,我要继续生活了,混乱地生活。他还是那么笑着,然后他说,但是快乐。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冰凉,看了看手机,六点了,四个半小时的睡眠好像也足够了。坐起身关掉音响,把CD装进了破损的盒子里。头疼在减弱,但觉得窗户那边有些刺眼,于是一扭头便看见了洒进屋子的阳光。

我想起题苏和我说的话。我说没错亲爱的,但是快乐。所以,今天正常营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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