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云 | 莫拉尔小姐(连载十一)

​      前几天,一条好消息传到了铁新的耳朵里:省作协要评职称,省上给了作协3个正高指标,即“一级作家”;5个副高指标,即“二级作家”。铁新和女诗人杜静、梁君、田梦及中年作家阚珂等人被作协机关初步推荐评副高即二级作家。

      但就在铁新刚刚递上申报材料时,匿名信寄到了省委宣传部、省新闻出版局和省职改办,举报铁新“写黄书”!事情是这样的:铁新大前年出了一本万余字的纪实性小册子,书名是《她们,正在这里雪耻》,写的是市公安局收容所一批因卖淫而收容的女子接受改造的事。而这本小册子被海南一家法制刊物的编辑改头换面,将书名改成《风流女子卖笑记》在该刊上推出,全书多出了一千多字,多是性描写。而这一切铁新并不知情。省新闻出版局接到举报后作了调查,认为铁新的原作是健康的,对海南刊物的改稿不负有任何责任。但“举报”者心不甘,便从幕后走到了前台,直接找到了出版局的高局长“抗辨”。而冤家路窄,恰在此时,铁新也走进了高局长的办公室,同“举报”者矫世坤撞了面。铁新觉得自己和矫世坤都是省作协的,同志嘛,在一块说开了也就算了。谁知矫世坤在这里见到铁新后大惊失色,既否认匿名信是他写的,又否认他来高局长的办公室谈过那件事,并把右手扣到左手上,做出一个动物状,赌咒发誓:“我要是说谎,我就是在沙滩上爬的!”

      “你这个矫世坤同志,我看你就不像个男人!”心直口快的高局长在痛斥矫世坤。“你刚才亲口对我说那信是你写的嘛,你还说你是为了中国文坛清正和年轻作家的健康成长才这样做的嘛,咋一见铁新就赌咒说你若做过这事就是‘王八’?这不好嘛!”

      矫世坤无地自容,但还在赖账:“哎哎哎……高局长,你不能这……这样嘛!我对小铁像对小兄弟一样爱护呢!”

      “不说了,不说了,你走吧!”高局长下了逐客令。

      这天晚上,矫世坤专程赶到旅馆村找到铁新的家里,又把右手扣到左手手背上做出“王八”状,赌咒发誓说:“小铁,你要坚信,我矫世坤绝对不是这种东西!”

      铁新很无奈,只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说了,不说了!本不是多大个事嘛。”

      矫世坤几乎是倒退着出了铁新的家门。

      矫世坤今年已是五十大几、六十贴边的男人,个头不高,脑袋却不小,嘴唇“地包天”,走路爱迈八字步。他念书不多,新近却弄来一张“美国太平洋大学”的文凭,还有什么“清华大学教授”、“黄河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等头衔。他大半辈子没写出过什么像样的大作,却在各种场合一一包括他孩子的婚礼上都要宣称他是“全国著名作家”,是从十万大山里走出来的著名作家,这还成了他名片上十七八个头衔中最显赫的一个!

      说得刻薄点儿,这矫世坤“天生无才”,但他却要表现出“多才多艺”。他根本不懂多少文艺理论,但他在发言时,时常要搬出一些“司机”来吓人,什么车尔尼雪夫斯基怎么说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怎么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说的,接着就是他怎么说的。他并不太懂英语,一口气都无法按顺序背出全部英文字母,但他发言时却常夹杂着一些英语单词。这人好像患了表现狂,不管是大小晚会,他都要拿出他那破葫芦笙吹一通,有时吹不成调儿,他便伸手扇葫芦笙的“耳光”,弄得台下嘘声一片。他还爱跳舞,本来他那身材就不宜跳舞,但他想表现自己,只要有舞会,他就像穆桂英破天门阵一样,场场都离不开他。而他跳舞有个毛病:本来交谊舞的规则,男女舞伴两胸之间应有不小于一拳头的距离,但他却死死地把舞伴揪在自己怀里,以至于自己的胸脯同女舞伴的乳峰在不时地摩擦着。更糟糕的是他的眼神,要么死死地盯着女舞伴的脸,要么猛地将脖子向右90度,睁大眼睛瞪着场外的观众,流露出傲气或快感,叫人作呕。

      哦,忘了介绍,这个矫世坤是黄土坡下的关中人。这关中人至少有两大优点很突出:一是性子直、脾气杠,连在舞台上都会出现“唱戏、吵架分不开”;二是爱幽默,什么“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你说这话幽默不?矫世坤也仿照着“幽了一默”,写了一首“诗”,据他说还构思了好多年,终成“惊世”之作,于一次晚会上朗诵出来以飨观众:

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都在天上;

不管是黄河还是长江,都在地上;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真人;

不管是公狗还是母狗,都是畜牲;

      你别说,台下还真有笑声呢!

      矫世坤是省作协里最闲松的一个人。人说“心闲生余事”,这一点也不假。你很难想到他有些怪点子会搞得人哭笑不得。

      陕西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出版后,矫世坤用了大半年时间在贾氏特意在书中标明“作者此处删去XX字”的空格里填上他想象中的“性描写”,全部填满后,就坐火车、倒汽车,到西安市西门里居民小区找到时任西安市作协主席的贾平凹,兴冲冲地对他说:“贾主席,你在《废都》中留下的42处共6636个字的删文,我已按你的本意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补写起来了,请你过目。”贾平凹哭笑不得,说:“难为你了!看来你能做补遗工作……”矫世坤回到省作协后,说贾主席说他“才很难得啊!看来你能做补偏救弊工作。”不了解真相的人都信以为真,他也为自己能受到贾主席的“夸奖”而自鸣得意。

      矫世坤这些年特别爱写匿名信,有人说他写的匿名信比他写的文章还多得多,如果结集出版,肯定比《金瓶梅》还厚!前几年,作协机关有对青年男女谈恋爱,他变字体给姑娘写了封匿名信,说那位男青年患有阳痿症,姑娘婉转地向男朋友说出了这一点,男朋友气炸了肺,立即提出到宾馆去开钟点房“试婚”,但姑娘不愿这么做,最终那封匿名信打得鸳鸯各自飞。在上上一届全省作家代表大会召开之前,矫世坤听说廖陆渊要接替赵金山当省作协主席后,立即打印了几封匿名信发给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及宣传部,说廖陆渊有贪污行为,省上便派联合调查组调查了半个多月,确认匿名信所反映的内容子虚乌有,廖陆渊才当上省作协主席。

      铁新被矫世坤忌恨也是有缘由的。

      大前年吧,省作协向全国推荐茅盾文学奖参选书目,矫世坤坚持要把自己的作品推荐上去。老矫这个人大半辈子只出版过一部不到20万字的长篇小说,就是模仿已故杰出作家赵树理的代表作《三里湾》写的《五里铺》,他掏钱搞了个出版刊号,自费印了1000册。他回到陕西家乡各县去推销书,半真半假地给故乡十多个县的宣传部长和中学校长说:“你们不帮着推销我的书,我就到你们那儿找几张床板在县委和中学门口摆摊卖书,只要你们不嫌丢人!”他还接着说:“现今中国普遍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我的《五里铺》在外地销得火的很,就是在家乡受到了冷遇,这不正常嘛!令我心寒嘛!”说着说着,便“潸然泪下”!咋办?部长和校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咬咬牙,一家买几百本,合起来销了两千多册,如今矫世坤家里还剩下近千册书堆在墙角。高铭认为这本书离评茅盾文学奖太远,矫世坤却说“不管评得上评不上,咱们省作协只管推荐上去就是,评奖的事由我自己运作。”高铭很不高兴,就说了一句结实话:“像《五里铺》这样低档次的小说推荐到北京去角逐茅盾文学奖,那我们省作协就把全省上千名作家的人都丢尽了!”老高把话说到这里时,铁新忍不住也附合着说了一句:“我也觉得《五里铺》评茅奖不够格。”铁新的话一落,专职作家阚珂也冒了一句,但话很刺激人:“矫世坤的这本小说若能得茅奖,我看四川卧龙的大熊猫都能得茅奖!”自此,矫世坤恨不得高铭得阴茎癌死掉!恨不得铁新生个儿子没有屁股眼儿!恨不得还没结婚的阚坷未来找个媳妇是石女!

      其实,对上面这三个人,矫世坤感到有点怯火的还是铁新,因为铁新一表人才,在作协见人有大有小,说话不狂不诈,处事不偏不倚,这样的人自身好像发射着一股力量,令人不敢造次。他对阚珂就不一样了,因为阚珂几年前才从农村调来省作协,在省城还没有正式户口,在作协还住着库房一角的黑房子,加上身材矮胖,小脸黄黑,平常又不爱说话,而一旦张口说话就很难听,矫世坤就觉得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别人欺凌的对象。他多次讥讽阚珂在省作协是“黑人黑户黑房子”,“长成那样,就算得个奖都没脸上台去领奖!”这次,高铭到省职改办跑几趟,反复说明阚珂的创作成就和特殊情况,省上才同意阚珂参评职称。但矫世坤就感到好像这会分切他的蛋糕一样,到省职改办去告状,说阚珂是“黑人黑户黑房子”。这事传到阚珂耳朵后,他恨矫世坤如同恨阶级敌人和帝国主义!

      阚珂终于找到铁新,气恨交加地说:“矫世坤在省上日弄我,我听说他也日弄了你,我看咱俩联手把他弄死,早点让他‘永垂不朽’算了!”

      铁新大吃一惊,忙用双手按着阚珂的胳膊,好像对方手里已提着杀猪刀要杀矫世坤一样。“老兄,你咋敢有这想法?都40多岁的人了嘛,还不知道杀人是犯法呀!”

      “不杀他,也得把他暗暗拖到南山树林去修理、修理!”阚珂亮出另一招。

      “同样使不得!使不得!都是要犯法的!”铁新尽力劝着。“他还是你我的同事嘛。他告了阴状,省上就能全听他的?总得调查吧,咱有口会说话嘛。你可不敢想邪了,一失足就会留下千古恨呀!”

      为熄灭阚珂心中的怒火,铁新硬把这个40出头的光棍拽到饭馆吃了一顿水盆羊肉,又劝了劝,阚珂才作罢。

作者简介:

沈庆云,男,笔名为沈恨舟、江父。陕西省商南县青山镇龙门村人。中央党校领导干部函授本科学历。高级记者、作家。曾任陕西日报社政治理论部、政治法律部主任,陕西省新闻专业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西安市商南商会名誉会长。1995年,荣获“中国法制新闻宣传百佳记者”称号。正式出版有长篇小说《莫拉尔小姐》,散文集《大地萍踪》,理论专著《共产党人的人生观》(与陈四长等合作),新闻专著《新闻编采自我谈》及《墨迹与足迹》,法律专著《新生答问录》(与妻子吴瑞云合作)等书。在全国报刊上发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评论、报告文学数百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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