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扎仓出来,福建小帅哥还在院子里,原来天井的围楼,二楼上有只猴子,站在晒衣服的杆子上,它脖子上的铁链子很长,在杆子的一段被卡住了,只好吱吱的叫,它已经习惯脖子上的铁链,或者已经知道这铁链不是他的牙尖爪利,可以打开的,所以,它已经不再关注这铁链子了。
福建小帅哥见我出来,对我笑笑说看完了?我说是啊,好像都差不多一样的风格,这个扎仓是新修的吗?他说,不是,其实也是时间久远了,只不过前几年把门头上的木头换了,所以看起来像是新的,外墙应该也是今年才粉刷过的。里面的壁画也应该是新画过的,不过他不确定了。他又问,我是哪里的人。我说是云南人,不过我是从北京过来的。
他很高兴的说,北京?北京什么地方啊?北京海淀,我回答。海淀那么大,什么地方啊?回龙观,我回答。呵呵,你有老乡了,坐着聊会吧?嗨那个谁?你有个北京老乡来了。从围楼的一间小屋里又走出一个年轻的小伙,身穿棕色的紧身夹克和青色的牛仔裤,两个小屁股被紧紧实实的包裹起来,有些夸张的翘。似乎是,刚刚发育结束,一脸的朝气里还是透露着少少的稚气。他笑呵呵的说,啊,是吗?你是北京哪里的?我回答,传说中的回龙观,IT贫民窟啊。他说,贫民窟的人还能来西藏旅游啊。我说,是啊,我花了半辈子的积蓄,翻山越岭的来看西藏啊。我家也是回龙观的。我问,你是什么小区的,他说他是龙华园的。
我说,你们都是BD的吧?两个小朋友都有点不自然,但还是点点头,说你知道了?我有些得意的说,我在BD都呆了13年了,你们的味道我闭着眼睛都可以闻出来了。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有些尴尬,有些警惕。说我们班长在上面呢。我说,他没有让你们帮他洗袜子,内裤吧?他摇摇头说,没有,还好。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没关系了。人在屋檐下,低头也无妨,洗洗内裤袜子也没什么关系。他说你坐着聊会天,休息一下吧,你嘴还紫着呢。我问他你来西藏多久了?他说大概快半年了。我问是一直要在这守下去吗?他说,不知道反正上级让呆着就呆着呗。我说北京的小朋友还会跑来参军,很难得见到了。他说高中毕业,也没有考上大学,不想读书,于是就参军了。我说,读大学也没有什么好的,不小心就越读越傻了,像我一样。他说你还傻,一下就认出我们了。我说,认识出人来不是什么聪明的才能。
我说你们这样兜根到底的盘查,每天要查多少啊。他说,真没有要查,闲得无聊。我说,好吧,职业习惯。他说,大哥,这个也算是职业吗?我说,当然啊,你们已经是职业军人了。他笑呵呵的说,好吧。我说你爸妈还真舍得你跑来西藏。他说,我爸就是当过兵的,所以没什么反对,觉得来锻炼锻炼也挺好的。我从小就在回龙观长大,还没出过昌平,海淀呢,所以,就跑远点了。我说,也是,当兵的第一好处就是,身体结实了。你现在可以做多少个俯卧撑?他说不负重的话,可以五六百没问题。新兵半年就到这个水平了,从前,单杠大回环自己根本不敢想,后来还是很轻松都可以做了。手上的力气大了好几个数量级。我打趣说都是吃菠菜吃的?他说,他不是大力神。他的手厚实而红润,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凸起着一个个得意的年轻气氛。现在的排骨男,花美男,妖男盛行的年轻人里,已经很难见到这样结实健康的手了。
我问小福建,说你们两谁的手劲大?小福建笑笑说,这里就小北京的力气最大了,跟头牛似的。我哈哈笑,说回龙观的牛,挺有意思。我问小福建,你们家那里还养牛吗?他说他也是在县城里长大的其实只是电视上看过牛和吃过牛肉。我说,我小时候倒是在农村呆过,我自己没有放过牛,但是和我表哥去放过牛。冬天的牛背骑在上面可暖和了,肉乎乎的。小福建说,小北京也是肉乎乎的,很暖和。我说,真成牛了。
这时候,有个瘦瘦的年轻人,一脸严肃的从楼上下来,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看样子二十四五的样子,眼窝深陷,嘴唇深紫,应该是广东人。他眼神犀利,略有傲慢。说那个猴子吵死了,把衣服都收了。转身上楼又回去了。小福建麻利的就跟着就上了楼,那猴子又开始吱吱鼓噪。楼上传来竹杠铁线碰撞的声音。应该是小福建在收衣服了。我问这是班长,还是指导员。小北京,压低了声音说是班长。
楼下是个开放的房间,没有墙,做在下面很宽敞,太阳光透过云层投射下来,很温暖。还有一个圆脸的小伙,拿着一卷封面已经破烂的书在翻看。他没有小福建和小北京那么爱说话,只是在一边听听我们说话,一边又低头自己随便翻着那本烂兮兮的书,根本也没在看。我就问他说,帅哥你是四川人吧。他很腼腆的笑笑,说是四川南充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四川人。我说看你的小圆脸不就知道了。他说还是你经验丰富。我说,没有了只是我在成都上的学,所以,知道四川人的典型的长相了。你真的很典型呵呵。
小北京在一边说,大哥你还挺厉害的,我怎么看不出来啊。这时候,楼上的吱吱一阵骚动,小福建下到楼下来,说西藏这地方哪里来的猴子。我说可能是从四川或者林芝来的吧,林芝不是还产桃子吗?我对小北京说,你多留心观察,各种人的祖籍,出生地,父母的出生地,每个地区的人类,都有自己一些特别的样子的。四川和湖南的圆脸都比较多。但是,四川人的嘴巴和湖南人的嘴巴,唇线会是不太一样的弧线。当然他们说话的口音就会分别出来。湖北靠近四川的地方也有四川的口音,也有圆脸,但是湖北人一般个头会比较高,说话声音和神态稍微有点豪放或者凶凶的感觉。河北,河南,小北京应该知道了。
小北京说,嗷,我还是分不出来,我参军前出了回龙观,去的最远的就是香山,还是和同学一起春游或者看红叶来着的。我说这两个省的人都有比较高的个头,但是河南的小巴不是很突出,脸两侧的骨头比较大,就会成为所谓的国字脸。河北这样的人也很多,但是他们说话的口音来说,河北人说的更像普通话,河南的口音就严重得多一些。小北京说,我怎么没有国字脸呢?我说你家的祖上估计会有别的地方过来的人吧。他说好像,外婆是江苏的。我说,所以你长了个北方人的个头,和江浙人的脸蛋,真的是鸭蛋脸。小福建说,那福建人有什么特别的吗?我说一般福建男孩子都比较帅。他有些得意。我说福建的男的好像一般都有比较厚的嘴唇吧,偏瘦,而且,眼窝有点深。这个只是个大概率事件,不是总会那样,最好认出来的还是听口音吧,反正人说话的方式总是很容易受他周边的人的影响的。至少口音会告诉你他最近几年时间,或者少年时代是在哪里度过的?你在福建人里个头应该是比较高的了。一米八的个头,在福建还是少有的。
小福建说,那我觉得你怎么会说话像福建人,最后又是云南人?我说,其实我在很多地方,都呆了很多年,跟着广东人说了很多年的什么“先”,我吃先啊,我走先啦。所以,说话里语气词很多。我有一段时间还跟着芜湖人说过,我滴个乖乖,什么的?他们都笑起来。我说,这个在合肥芜湖是很常见的口头禅。
小北京说,你怎么到处都留心着这么多事情啊?我说职业习惯可以吗?这个地方虽然现在看起来是个平静安详的的佛门净地。但是,说不定就突然会发生些刀光剑影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靠的就是你们自己的第一直觉,对事情的迅速观察和判断,采取的反应措施了。小四川停下他手里无聊的书。于是,我拿过他手里的书,一看,是本高中的语文课本。我问他们,你们大部分人在西藏呆了超过半年了吧?他们都点点头,我问,你们学会藏语了吗?小北京说,额,来的时候随便培训了基本的几句,后来就都忘记了,反正这里大部分人都在说汉语了。我说,那有空的时候还是补习一下吧,至少你和藏族人交流起来问题要少一些,你们要在这里做事情,和当地人一定要能有所交流。你看我们这回出去玩的三个司机都是藏人,而且他们汉话都说的不错。但是,他们一商量什么事情的时候,还是用的藏语。我们就只好在一边干瞪眼了。你们现在的任务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是,大火都是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蔓延起来的。最底层的人员其实首当其冲的直接接触事情。这里其实就是你们的前线。虽然没有什么炮火硝烟,还是都抽空学学藏语吧。养成些小的习惯和想法,或许会在危机关头救你们一命。我不希望你们成为什么战斗英雄,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度过你们的军队时光。我长大的地方也是边疆,每年清明的时候,学校都安排大家去烈士陵园扫墓。那个烈士陵园里葬着的,大都是十七、八九岁的年轻小伙,每年去那里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的都是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的墓碑。其实,我们能做的也就是给他们献个花圈,或者点几根烟了。
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吧,是我老妈的。这个故事也算是救过我一命。我的老妈是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农村妇女。她一生简简单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伟大故事跟我分享。但是,她有一个很好的睡觉的习惯。那是她的数学老师在她二年级的时候教给她的,呵呵,我老妈的二年级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那天,这位姓李的女老师,上课的时候打了个岔。说做为一个女孩子要养成个习惯,每天睡觉的时候不要直接一丢脱鞋子就上床,一定要记得把鞋子整理好,鞋子头朝外,放在固定的地方。把上衣,裤子,都按照衣服在上,裤子在下的顺序放好,有带弟弟妹妹,或者将来有自己孩子的,背小孩子的被单要放在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这种“被单”不是睡觉用的被单,是云南到处都可以见到的一种专门用来把小孩捆绑在身上的工具。它的特点就是有两根超级长的布绳子缝在一块大厚布上。李老师说,睡前一定要把被单的两跟绳索理好,不要缠绕在一起。这样,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从床上一起来。就先穿上衣,接着穿裤子,接着一脚蹬在鞋子里就可以往外面跑。有小孩的妈妈,把被单顺手抄过来,抖开绳子,把小孩子随便就可以捆起来背走了。
我九岁的老妈记住了这一课,也养成了这个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到她三十三岁,也就是二十四年以后,真的救了我们母子俩两条命。那年恰好是大年三十,云南家家户户过年都会有个习惯,就是做所谓的粑粑。这种粑粑,其实和宁波的年糕是一样的。都是煮熟的米饭,放在一个舂米的石头坑里,经过打压变成一整块,也用用各种形状的小模具,压成各种小饼的样子,逗小朋友开心的。但是,一般的云南农村的年糕做的个头都比较大。每家每户都要生火煮很多米饭。这个做饭剩下的火炭,用水泼熄了之后,留着以后用。
我家的邻居,也这样做,几乎是天天做,年年做。那天晚上,他家把这些火炭,堆在了木头楼板上了。从前他家也经常这样干,一直也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那天晚上,估计是水没有泼到位,就剩了些暗暗的还燃着的火炭在里面。到了,凌晨两点,星火燎原,他们家的楼板,房子最先开始烧着了。一家人就先逃了出来。冬天天干物燥,火很快就窜到隔壁了,隔壁的人家都睡得熟着呢。于是,他家和村里的人开始,敲脸盆,敲锣报信。我老娘听到有人喊着火了,就醒过来,这时候她看的闹钟恰好是凌晨两点钟。于是她一惊,顺手抓过衣服穿起来,两腿往裤管里一穿,蹬在地上就把鞋子穿好了。那时候我三岁还不到,她用被单把我抄起来,甩到背上就往外面跑,从我家门口出来有个天井,过了天井有一条狭长的巷子大概20米左右。
她跑到巷子口,发现巷子口上的大门已经烧着了,农村里的老巷子一般都会做这么一个有瓦面的大门,两扇门板上面是个小阁楼,里面堆满了晒干的柴草,冬天也就不用砍柴了。她看见那门头上一串串的火星子在往下掉,害怕烧到我的脸。于是,又转回身跑回到家里,从床上拿了块大的毛巾顶着。她才一出门,房子里的灯就灭了,电线这时候已经被烧断了。她背着我紧敢着,趁着火光往小巷子外面跑。那一年,她养了两头大猪,长的非常好。她听见它们在猪圈里疯狂的拱门,顶得嗵嗵作响。她也顾不得顺手拉一下门拴,把猪放出来,她一跑出那个着火的柴火大门,整个门头的小阁楼就掉了下来,把小巷子的出口全部封死了。
我和老妈逃过了这场火灾,那个李老师很简单的一课,在我老妈的生命里成了最关键的一课。当天晚上在小巷子里烧死了一个十三个人,有四个烧死在从小巷子出来的路上,那个巷子其实就两三米宽,旁边房子上的东西烧着了陆续掉下来,直接就把整个小巷子变成了个火场。
还有一家五口被烧死在他家的屋子里。他们是一家爸爸妈妈和他们的三个孩子。那天晚上,他们家要出来的时候,小巷子的大门已经烧陷落了。所以,爸爸抄了一个可以挖的东西去挖他们家屋子的后墙。那天,他在墙上挖了很大的洞,就剩下一个土胚砖那么厚的距离的时候,他家的房子被烧塌下来。我们云南那里的土胚砖只是土做的,没有烧过,大概就是十厘米的厚度。后来,大家发现他当时挖墙用的是一把钉耙,是那种专门用来挖积肥,挖粪堆的。而他放农具的小屋子里,新磨好的锄头,掘头,都有好几把。燃烧的房顶掉下来,把他们一家压着烧死在房子里。他烧焦的身体还保持着挖墙的姿势。那把钉耙也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钉耙柄都烧没了。而他的身后,是他的老婆和三个孩子的尸体,三个孩子被他们的妈妈搂着。村里的人说,三个孩子的肠子都烧了爆出来,流得到处都是。要是当时,他拿到的是一把锄头或者掘头,那么他们一家人,很可能就活下来了。
他们是我家的邻居,我老妈说,这个爸爸很有意思,他因为会打毛衣,缝衣服,村里的人都笑话他。但是,他家三个孩子的衣服,好些是他打的。那天我老妈逃离火场之后,我舅舅和我伯伯又从房子后面的雨水沟里过去,把墙挖了个洞。从房子里抢救出三个板箱,一台缝纫机来。
小帅哥,你看,这就是我给你讲的真实故事了。我在这色拉寺的小巷子里走着,有的地方两边还有好多残垣断壁,和我那个被烧掉的家的小巷子很像。那个会打毛衣的爸爸,在那一刻的第一直觉的想法和反应,其实决定了他们一家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你们也要多留心,多学习,或者在什么时候就会帮到过的。第一线的人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的判断,而不能等着上面领导的发话。如果那个领导是个傻瓜和白痴,你就有很大的机会成为炮灰。那些死掉的人或许会有人写文章纪念他,或许会有领导把一笔钱,一个什么奖章发给他们的爸爸妈妈。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是嘲笑牺牲精神,但是我憎恨无谓的牺牲。愚蠢的奉献精神,再怎么粉刷其实还是愚蠢。好了,小帅哥,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也该走了。我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度过你们的一生。将来做一个好老公,好爸爸。
我起身,小北京和小福建,送我到扎仓天井的门口,我跟他们告别。在下过雨的天井里,突然,有一束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我似乎看见了两个闪闪发光的天使。这时候一个高大的喇嘛出现在扎仓的门口,他脸色复杂的看着我,我很尊敬的向他合十问礼。他一欠身,对我笑笑,转身往扎仓里去,消失在昏暗的扎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