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木地板的楼梯上,前面是个裹在黑衣服里的女人。
她唠唠叨叨一直在说着什么,似乎跟我有关,只是我听不清。
楼梯拐角处,我无意识地往下看,正好撞进一个人的眼睛里。
他举着手上的茶杯,笑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再一起吃饭?”
前面的女人正说累了,喘口气问我:“你说呢?”我收回眼神,对她笑了笑:“您说的对。”
一抬头,715的门牌扎在眼前。
这时候我才有空打量起这幢楼。
是相对的两幢老楼,中间隔一层有楼梯连着,楼道和门框都很破旧粗糙,有些地方看起来像纸糊的。两边的空屋子都敞着门,从站的地方看去就像无数个黑漆漆的火柴盒子。中间的楼梯大概是新修的,倒是上了大红大绿的漆,这么看着也不算违和,只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凄凉。
门从里面反锁了,女人看看我,示意我踹门。我内心其实挺无奈,这门虽然破,也不至于我一脚就踹开了。
谁知道我敷衍的一脚,还真的踹开了,只不过从门内冲出的炽热火焰一下就把我烫醒了。
只是个梦。
恰好是每周例会的日子,可惜我浑浑噩噩。好不容易熬到午休,隔壁隔间的小南就跑过来拉我去洗手间:“你怎么了呀脸色好差!孙总好几次都在瞪你……”
“是吗?”狐疑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特别苍白之外,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没睡好罢了,我自己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
“真的?……那不管了,下班陪我去个地方。”
一年前调来分公司后,小南是同事中唯一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心直口快却不喜欢八卦别人,我也不用太顾忌她,轻松。
说去的地方,不过就是城东一条专卖丧葬用品的老街,小南家里有长辈过世,她被吩咐买些用得着的回去。
小南跟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就在那条不长的街上瞎逛,来这里一年了,老街却是第一次来。虽然是第一次,却觉得这条街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放了学跟小朋友走在这条路上,某一个窗口里就会有慈祥的老奶奶探出头喊我:“念念,回家吃饭啦!”而且这街上的东西,虽然是烧给逝者的,做得却很精致。
我正在看一匹扎到一半的马,想起它未完成的那半截,似乎该是这么一个走向……手将要伸过去,身后陡地响起个声音:“这纸扎的东西,碰坏了可麻烦,你说呢?”
我吓了一跳,回身笑说:“您说的对。”
夕阳正照着我的眼睛,眼前的人我只能看到个轮廓,脸看不清,声音都嗡嗡的。
“姑娘,别留在盒子里。”
正好那边小南采买完毕,蹦蹦跳跳过来拉我:“哟!你还会扎这个啊,差不多该回去了……”
手上竟然已经拿着那只纸马。那人大概已经进去了,小南来的方向并没有他,我回头看看那间铺子,落日余晖洒在屋前,再往里仍旧黑漆漆的,莫名觉得孤伶伶的凄凉得可怜。
回到家里已经天黑了,我一边放洗澡水一边听电话留言。
“囡囡,张医生说你没去复诊,你是要妈妈给孙叔叔打电话吗?哦对了,药要记得吃噢!哎呀珍姐,不要让Jasmine碰那些脏东西……”
听着电话里她若无其事的欢快声音,想一想人跟人的差别真是很大,就是有那么些人,狠狠捅过别人刀子以后还能无忧无虑地过自己的好日子,想着就恶心。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自从停了药,入睡就越来越不容易。我不由地想起了梦里的那个人,难道我真的跟他吃过饭?虽然看不清脸,却觉得那个轮廓好熟悉……
迷迷糊糊的,我又来到一幢老楼里,这回倒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九十年代的港片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屋子里被装了很多很多个铁笼子,人就住在里面,一个人一个床位,狭窄逼仄,看什么眼前都竖着根根铁条。
我现在就站在一个这样的笼子里。
笼子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轮廓,我看见他朝我摇摇手,说:再见吧。
心脏忽然跳得很重,像有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抡在我的胸口,重到我无法呼吸,然后,只能醒来。
这个梦,我做过的。
梦里的那个人,仍旧看不清脸,可是那双眼睛,我也觉得是见过的。
那样温柔漂亮的一双眼睛……
我梦到过类似的场景,似乎是坐在车里,那人在车外跟我摆摆手,说的正是:再见吧。
是“再见吧”,不是“再见”,不是“拜拜”,听着莫名的放下心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看我的眼神那样温柔,颤动的睫毛里都藏着笑,那个人,他是不是爱着我呢?或者,是曾经的恋人吧?
紧紧地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睡吧。
一周之后,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成了全公司关注的话题,甚至受到了副总的接见。
“那个……念念,你真的不需要放个长假吗?如果身体实在撑不住……”
“我知道自己脸色是有点苍白,但是并没有觉得其他地方不舒服,公司不用这样特别关照我。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跟他们说话实在是累,时髦优雅的套装裹着的到底是怎样一副皮囊,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下了班,小南约我吃晚饭。
等上菜的空档,她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色:“你没事吧?你不会炒了孙总鱿鱼吧?”
我忍不住笑:“放心,没有,我还要养活自己的。”
“……”
小南明显欲言又止。
我的笑容大概僵了一下吧,也是,心直口快不表示没脑子。
“你放心,我妈不同意的话,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想了想,今晚似乎很有聊天的欲望。
“你上次去我家还说装电话答录机很奇怪,因为,”我把手机递给她,“我的微信里没有她,手机通讯录也没有她,她得让我听见她说话,就装了那个东西。她得让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子底下,就安排我来这间公司。”
小南有点呆滞:“那……那是为……”
“你想问为什么?”我拿筷子夹起一个圆滚滚的辣椒,塞进嘴里咬碎,然后咽下去。
“因为她知道我恨她。你呢?忍着不问很辛苦吧。”
小南呆呆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咽了咽口水。
吃完饭去洗手间补妆,发现嘴唇红肿,刚才那几个辣椒原来挺辣啊,也难怪小南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又拖了一周,下班回家时,发现玄关摆了几双鞋子。
“郑女士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有何贵干?”
“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这几个月都没吃药。”
歪在沙发里的郑女士,即使生气嘴角还是微微翘着,看起来更像是娇嗔。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妈,怎么生了我这样一个平淡呆板的女儿,也是很叫人诧异了。
房间里除了坐着的一位,还有个保姆抱着我名义上的妹妹站在旁边,另外有四个保镖站在另一侧。此外,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直接在吧台后站定,我看到她盯着我,我甚至能看到她注射过玻尿酸的平整眼角,和藏在柔和眼神后面那看不见的恶毒。
“囡囡,你脸色太差了,”郑女士已经平静下来,“最好还是跟张医生回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死死瞪着她,不能让她发现我的内心还是那样害怕她,余光已经看到保镖里的两个已经转移了重心随时准备向我走来……
“那就是Jusmine,我的‘小妹妹’?”我放下手里的杯子,保姆以为我要走过去,立刻将怀里的孩子朝向内侧。
“你想说什么?”她仍旧微翘起嘴角,只是从沙发里坐直了身体。
“没什么,不过就是想关心她一下,毕竟还小嘛,玩捉迷藏什么的时候,最好别躲进柜子里。”
终于看到她放下了嘴角,这局我赢了。
赢归赢,也挡不住四个保镖架着我上车的厄运。他们用礼貌却冰冷的姿势把我塞进汽车后座的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从后背蜿蜒而上的凉意,令我只想大喊着挣脱出去。
“怎么回事!”
郑女士的好涵养显然受到了挑战,声调都忍不住高起来,我的心情多少竟有些变好。
“小姐不愿意坐好。”
郑女士蹙眉看了我有五秒钟,破天荒的,她走到我坐的车边,想了想,回头对保姆吩咐了几句,又把几个保镖都请走了。
然后用一种类似呓语的音调,在我耳边轻声说:“妈妈陪着你坐,好吗?”
新的寒意很快席卷上来。
车颠簸了半路,她终于开口:
“你这几个月都停了药?没有不舒服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我正玩一个游戏,把一间间屋子垒起来的小游戏,完美叠加的时候,简直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欢唱。
但是乍一听到她说话,房子掉下来,我仅剩的一条命没了。
那一瞬间似乎有人在我身体的深处一下子扎下许多针,又痛又痒,还伴着细密的麻木感觉,让我想跳起来狠狠地掐住某个东西……
……
“你母亲差点被你掐死。”
回神时我已经在张医生的治疗室里,这里我来过多次,而他也从不会变换屋子里。摆设的位置只不过这一次我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治疗床上。
“念念,你擅自停药,应该有不适症状,能告诉我吗?”
张医生坐在房间一角的办公桌边,看到我醒了,放下笔看着我。他的眼神越过镜片上方向我射来,是一个老学究的样子。
我只能看向天花板:“我睡得不好。”
“还有呢?”
“没什么了……哦,等等,”感觉到他似乎要站起来,我急忙说,“我经常做梦。”
“梦到什么?”
“不知道,似乎是很熟悉的人,但是我不记得。”
张医生像是叹了口气,才说:“你刚才在车上,也做梦了?你母亲差一点就被你掐死了。”
“是吗?”我看向他。
察觉了我语气里的兴奋,张医生再一次放下笔:“你男朋友的死,真的不应该怪你母亲。”
是啊,当然不怪她。他送我上车然后自己回家,过马路时被车撞了,跟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记恨你母亲?”
天花板上白茫茫的,给不了我什么答案,可我还是说:“这种问题,还是问你比较好吧。”
我就是恨她,没有原因,不,或许是暂时还没找回原因。
张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乐观,不能回家修养,还是住院治疗比较好。虽然我知道他这样说只是基于我的身体状况,但还是很想谢谢他。我并不想回去那个“家”。
在医院里,我受到了特别“优待”,有一间单人病房,也不用和其他病友一样,每天有很大一部分时间被捆在病床上。
是的,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有病的,所以每天配合治疗。之前连续数月自行断药的决心,在我差一点掐死郑女士之后,似乎已经烟消云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断药,难道真像张医生说的那样,我不过是渴望母爱渴望得久了,就生出了这样古怪的行为。
要真是这样,还真替自己感到羞耻。所谓的抗争不过是耍了一场闹脾气要糖吃的花枪。丢人。
认真地吃了月余药,我已渐渐好转。得到张医生的首肯,除了我妈以外,还能见不多的几个外客,小南就是其中之一。
“看你脸色好多了,你不知道,之前在公司里你的样子,简直……”
我微笑着鼓励她说下去。
“简直……就跟僵尸一样。这么说你别生气啊。那天看你吃那个变态辣的辣椒,看得我都嘴疼,跟不是你自己的嘴一样。”
“我听说了你男朋友的事,别太放心上了,真和你妈妈没有关系,你别什么都怪她。”
“我进来之前,医生交代了不能说太多话,要是你不舒服,要告诉我哦?”
小南大约不知道我差一点掐死我妈的事,否则估计她不敢跟我说这么多话。不过听她说话,或者说看她说话,说说公司的八卦啊,遇到的变态客户啊,我觉得轻松很多。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那护士在门口朝我瞪眼呢!”说完小南吐吐舌头,拎起她的包。
“你好好休息啊,孙总说等你销了病假会派我们两个去下属公司,离那帮三八远一点,否则你都不知道在你离开以后她们都会让你发生点什么!”
我微笑着,目送她出去。
晚饭很合胃口,吃了很多,饭后吃过药,按时闭上眼睛。
应该一夜好眠的,我却又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到一个大男生,在发动的巴士窗外朝我挥手,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大喊:“回去记得跟你爸妈介绍一下我,下次就换你带我回家啦!再见~”
梦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围着我哭哭啼啼:“他要不是送你坐车,他都不会走那条路,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你个克父母的小妖精,还要来克死我儿子……”
梦到妈妈站在我跟前:“我给你安排好工作了,留在这里干什么?人都死了,你还要给他守寡?就是活着,你也准备一辈子过这种低三下四的日子?”
梦到一群小伙伴,在长廊里跑来跑去,奶奶探出身叫我:“念念丫头,回家吃饭啦!你们都可以回家了哎,整天就知道疯玩……”
梦到躺在小竹床上,奶奶坐在我旁边撕篾片,一旁堆了好几堆五颜六色的彩纸,还有扎好的纸娃娃,被我当成洋娃娃放在小竹床上……
梦到妈妈带我去一个大房子,吃好吃的东西,和很多人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妈妈打开门:“你怎么在这里!”
梦到妈妈牵着我,坐一部很旧很旧的电梯,电梯外有个人,栏杆挡住了他的脸,我只看到他的眼睛,他忧伤地看着我,声音却格外温暖,在对妈妈说:“那再见吧……”
梦到我被抱在手里,在一扇破旧不堪的门前驻足,“就这儿啊?这条件也太差了……”送她来的人一直在嘟囔,楼下宴席摆开了,一个挂了绣球的男人被推到中间敬酒,他连连抱歉:“我好好干,好好干,什么时候出头了,再一起吃饭!”
…………
再醒来时,恍若隔世。
明媚的阳光照在床边,我伸出手去抓住,仿佛抓住了那个温暖的声音“就叫念念吧,念念。”
我又被带到张医生的办公室,他像上次一样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万幸的是这回我也是坐着的。
“看来药可以停了。”
我点头:“反正你们不想我记得的都记起来了。”
“潜意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我摇头:“不,起码有些我不愿意想起来的,就一直没有梦到过。”
张医生停下笔,看着我说:“虽然你不愿意想起来,但是你已经想起来了。”
“我爸爸和奶奶……”
“没逃出来,看样子,是你奶奶把你推到门外的。你父亲应该也不是故意纵火,尸检显示饮酒过量……”
“嗯,我奶奶一向很疼我。”
张医生朝我点点头:“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不用你母亲来接你吗?”
“不用了,你知道的,虽然都有证据,但是在我心里她才是凶手。”
我看着张医生:“你知道的吧,我也知道,那时候捉迷藏的大房子,就是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