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孟小芝和妹妹孟小兰才发现睡在了一间陌生屋子里,看到睡在一旁的奶奶,孟小兰摇了摇奶奶的胳膊问:“奶奶,咱们怎么睡到这里来了?这是哪家的房子?”

        “哦,你们醒了,这是你小奶奶家,昨天半夜公社来逮人,你三叔背你们过来的,你们忘记了?”奶奶打着哈欠回答。“住三叔家也被公社的人知道了吗?”小兰问,“是呀,不知道是哪个嘴欠的告的,三叔家住不成了,今后就暂住小奶奶家这里了。”奶奶愤慨又无奈地说。

        这是孟小兰她们今年辗转的第三个住处了。爸爸妈妈为躲计划生育,到云南去了,因为妈妈连续生的三个都是女孩子,奶奶觉得必须有个孙子,爷爷死得早,爸爸也没有弟兄,没个撑腰的,是个人就想欺负上头来,家里再没个男孩,断了香火,在村里就更抬不起头挺不直腰了。一开始父母只在邻县躲着,待了一年后,贵州政策愈发抓得紧,只好带上年幼的三妹去了政策相对宽松的云南边远县城,把即将上小学的孟小兰和孟小芝留在老家,让奶奶带着。

        公社的人很快听到小芝父母远走他乡的风声,搜查上门来,说抓不到夫妻本人,就把他们父母子女抓了关押起来,直到夫妻一方来做结扎手术再放。小芝奶奶提前得知了消息,那天大清早就起来,煮了一锅饭,烧了两道菜,拎上饭菜带着两个小孙女去后山坡地挖了一天玉米,傍晚公社的人都撤了才回了家。一次抓不着,公社的人就改换策略——搞突击,且三番两次地去寨子里搜查。这样一来,老房子就住不得了,和三叔家一番商量后,暂住到了他家。

        在三叔家没住多久,就听说老房子被公社的人带钢筋棒去砸了门,并且扬言半个月内还不依法进行节育手术,就再带人来把瓦房顶也打落。门被砸了的第二天,小兰小芝偷偷去看了一回,只见门框像个虚弱的病人歪歪斜斜地勉强撑立着,似乎稍不注意就要倒下了;门板呢,裂了几条缝,成了一块烧火的好柴。这点警告当然无法动摇小芝奶奶想要抱孙子的决心,她请人带口信给小芝父母:“现在风声紧得很,千万不要回来,门砸了就砸了,无其所谓,不要担心我和两个小孙女,感亲戚邻居的情,对我们很照顾,没得事。”所以半个月后,果不其然,小芝家老房子的屋顶瓦片也让公社的人搬石头砸了,每次路过,小芝她们总会盯着屋顶的那几个大窟窿出神,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房子彻底成了一栋住不成的废屋了。“房子都砸烂了,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小芝问,“他们不能回来,你妈已经怀上小弟弟了,回来就是你二姑妈的下场,都七个多月的小弟弟,硬逼着生下来,没死还会哭的,放热水盆里活活烫死了,造孽呀。”孟小芝想起前几天来看奶奶的二姑妈,怪不得老是一个人默坐发愣,一脸生了大病般的苍白无血,一个做母亲的人,知道小心翼翼怀了数月的血肉成了死尸的一瞬,是怎样的心情,这烙铁一般的经历,在她心里又留下了怎样的印痕。

        小奶奶家周围树木挺多,倒是隐蔽,但背靠村里宗族坟坡,一到半夜,林子里便传来“咕咯咕咯”的怪叫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绝,后边听奶奶说起半夜林子里鬼叫得厉害,从此,奶奶不在家的晚上,小兰小芝便被那树林里一声接一声的“鬼叫”叫得头皮发麻,浑身哆嗦,用被子把头和手脚捂得密不透风,唯恐漏了哪里让那鬼有机可乘,心惊胆战地听着,熬到大半夜仍睡不着。小兰想,爸爸妈妈如果在身边该多好,再大的鬼叫声也吓不着她,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说来,他们去云南快一年了,除了爸爸中间偷偷回来过两次,给她们带了新衣鞋,妈妈因为晕车得厉害,打她去邻县已经近两年没有见了,在小芝小兰的脑海中,对她的感觉开始淡了,不再惦念她炸得一手香酥肉,也不再羡慕其他女孩妈妈帮扎的辫子,觉得留短发挺好,容易洗也容易干。

        在小奶奶家住了两月,一天晚饭桌上,奶奶说:“今天公社的人找到我卸煤的地方去了,挨个查问,远远看到他们我就转到后车厢,背过身埋头铲煤,问到旁边你二孃有没有见过我,她也是好心肠,说这几天都没有来喽,他们不死心又在煤厂里转了一圈,始终没有认出我才走了。”“又有人告了吗?”“是嘞,今天晚上收拾一下衣服,明天去你外婆家,躲一阵子再回来。”

        外婆家外的翠竹林是孩子的乐园,妹妹小兰听说能去外婆家,满心欢喜,吃完饭迫不及待地去收衣服,但小芝却高兴不起来,满脸的忧心忡忡,她默默帮奶奶收拾好碗筷,熄灯躺下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奶奶,公社那帮人抓得这么严,我们走了你会不会被抓着?他们把你关牢房怎么办?”奶奶安慰说:“不要怕,他们认不出我来,只要这几天暂时不去煤厂,躲一躲,没得事的。”“那小弟弟什么时候生?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呀,小孩子家不要想那么多,大人们会有办法的,快睡觉吧。”

        小芝还想问:这一次可以躲到外婆家,下一次呢?什么时候才能放心地住自己家里?而这些问题,奶奶似乎也没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小芝也就不再作声,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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