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4年,李安终于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回归。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奇幻漂流的视觉盛宴和人性拷问,而是极度清晰的面部特写和以小见大的心灵旅程。
4k、120帧高清技术加身的林恩,大到他眼中的人情百态,小到他眼中的红血丝和眼皮微微的颤动,都在我们眼前纤毫毕现。有时会觉得自己和林恩一起经历了一切,甚至觉得自己就是林恩。生活在这个故事里。这就是李安的优雅,在你背后轻轻一推,让你陷入他精心搭建的电影世界里寻找各种蛛丝马迹,而往往最后你所读到、找到的,是你自己。
影片的视角很小,小到时间跨度只有一天,小到只展示了一场并没有持续很久的战斗,小到只是林恩一个人眼中的世界。但这些“小”的延伸触角却很大,大到对美国社会世情冷暖的生动捕捉,大到对国家、家庭、个人命运的重叠交织、相互作用的隐晦表现,大到对战争中个体价值和存在形式的深入思考。
战争是什么?战时的人们如何自处?李安笑而不语,只是用不断切换的镜头让你跟随林恩的所见所想一起去体验。
战争将士兵们异化,只不过角度不同罢了。
压抑
过惯军旅生活的B班兄弟们意犹未尽地回忆昨夜的舞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被问及如何打发闲暇时间时最直接的反应:“想女人”;无论在哪里目光都会被性感靓丽的啦啦队女生吸引。这些都是长久性压抑之后的自然流露。战争把女人从他们身边剥离,留下的是被放大的性渴求。
自卫
队长用激烈的话语怼走了前来示好的石油大亨,士兵们的目光中也满是对大亨的警惕和对队长的做法的认同;林恩的注意力也会自然地被客人怀中藏着的手枪牵引。这些都是对于陌生人不自觉的高度警觉所产生的矛盾冲突。战争为战士们穿上自我保护的铠甲,却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卸下。
寄托
林恩与蘑菇在树下探讨生死轮回的宿命;林恩与啦啦队女主在帘幕后的第一次私会时说蘑菇去世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自己的灵魂。远赴他乡后的巨大空虚和战争阴影下挥之不去的恐惧笼罩着林恩,这都是他无处安放的心在寻找寄托。
创伤
对枪炮声的极度敏感,和无时无刻对于战区生活的联想,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样随时随地的联想让士兵们即使在度假,也精神紧张如在战场。
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士兵们跟每日鸡翅汉堡美酒美女的美国大众同坐在橄榄球赛的观众席上,却仿若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身军装,在观众席中格外醒目,格格不入。影片中无处不在的对比也在表现:
在大众眼中,士兵们是异类。而在士兵们眼中,未曾亲历战争现场的大众也是异类。
当地人
在伊拉克,林恩面对的是当地民众的误解、对抗和仇视。林恩想起天真无邪的小孩向美国士兵兜售碟片却被大人呵斥慌忙逃走的身影,还有从睡梦中惊醒的小孩看到父亲被美国士兵带走时愤怒到几乎泣血的眼神。伊拉克人民不懂林恩对这场战争的厌倦,不懂他无奈的服从。
美国民众
橄榄球场工作人员并未因为林恩他们是英雄而给他们半点优待,一言不合照样拳脚相加,他们不懂士兵们在前线浴血奋战才保证他们远离恐怖主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记者针针见血的提问毫不在意地揭开林恩的伤疤,橄榄球队员对武器和暴力满眼憧憬,他们不懂林恩生死一瞬间的颤栗。商人们各怀心思,希望用最少的成本最大化士兵们的商业价值,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开口就叫错了林恩的名字,他们不懂士兵们需要被尊重,也不懂战争不是唱颂歌,而是真实的生活。
亲人
林恩的父亲是主战分子,眼里只有政治正确,没有士兵安危,他不懂林恩对战争的迷茫和对家的思念。被毁容折磨身心煎熬的姐姐对林恩满怀愧疚,想尽办法希望能够留下弟弟,可她不懂士兵的忠诚。
心爱的人
啦啦队女孩是林恩觉得最懂自己的人,她知道林恩眼见蘑菇在自己面前去世的彷徨无措,她明白士兵们遭到被利用完后无人问津的待遇时的怒火,她崇拜的目光融化了林恩的心。但她不懂,林恩不想做一个符号化的英雄,只想做一个能够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普通人。
然而战争之下,理解和被理解,都变成了奢望。
这不过是美国平凡的一天。这一天的喧嚣奢靡,林恩都亲身经历,却又毫无干系;这一天的情思涌动,林恩愿意付出一生,却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原本以为取舍掌握在自己手中,爱抑或忠诚。但啦啦队女孩对他想和自己私奔的念头下自然流露出的错愕眼神那么刺眼:“你是授勋的英雄啊”。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在这片被称之为家乡的土壤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自己、解读战争。而套上英雄光环的自己不断被物化、被消费——“你的故事已经不再属于你,而是属于美国。”就连他愿付诸真心的美丽邂逅,也不过是一场荷尔蒙之下的遗憾和错觉。
林恩知道,他们都错了。他们隔着荧幕的理解,跟真实的战争和生活相去甚远。可是在如此庞大的误解面前,错已变成了对。他们的不知道比他的知道更加强大。错主宰了命运。他已别无选择。“如果注定要死,这一枪早开了。”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他仿佛听到蘑菇对自己说:“别忘了,这一枪,已经开了。”
“你可以不为了别人,不为了国家,找到一个超越自身的浩大信仰。”那句没有机会对女孩说出的“我爱你”,最终献给了B班的兄弟们。正如蘑菇生前在开战时对林恩和兄弟们做的那样。没有女人,没有性,他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看清自己的归属,扛起命运赋予的重责。浩大的信仰已经生根,他的心再无其他羁绊。
何必去担心必然会到来的死亡?超越生死,只希望“有一天你会为我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