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多舛，时运不济”，这是“三尺微命”的王勃发出的命运感喟；“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这是王右军对人生进行的理性审视与思考。从古人到当下，每一个匆匆过客无一例外地都面临“在命运面前如何摆渡人生”的问题。

扰扰红尘，天地一蜉蝣、沧海之一粟，每一个生命体都只是渺小的存在，每个人都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关于命运的话题，它是宏大的，也是深奥的，与每一个人都休戚相关。正是如此，不论身居何位，扮演什么样的社会角色，每个人都要面对这个没有确定答案的答卷的纠缠，每个人都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拆解这个无解的谜团。但是，答题者——芸芸众生真正能够寻找到接近答案的寥寥无几。既然自己无法解答，只能借助外在的资源，秉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执念，以求获得想要的结果。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和广州出版社联合推出的蔡崇达的《命运》就是一个以独特的视角探讨有关“命运”的严肃话题的新作。作为首部小说，作者把故事设定在闽南这个独特的沿海小镇，以别具一格的叙述方式讲述故事，展演不同的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助、无奈与无望。

沿海小镇，生活在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以海为生，不论是选择讨小海的生活，还是以讨大海为生计的方式，他们都是为了“活下去”。他们坚信，只有活下来才有希望、有盼头。尽管都是普通人，他们普通的连完整的姓名都没有，但是他们都有共性的诉求——活着。也正是这种求生本能的驱使，他们才用自己的方式与自然、与世道、与人、与自我进行抗争着。但是，面对无解的命运，没有谁能够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因为他们一生求解的问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从作品叙述的视角看，阿太，一位活到九十九岁老人的“追忆似水年华”把读者带入到宏阔的历史与现实交织的浮世绘中。近一个世纪的命运纠缠，阿太亲历了历史的动荡，品尝了人生的辛酸，感受到世情的薄凉。从军阀混战的动荡到抗日战争再到解放战争，再到和平年代，尽管偏远的沿海小镇没有受到战火强烈的炙烤，但是隐形的波及还是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造成巨大的伤害。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的心中有三个世界——鬼魂世界、神灵世界和现世世界。对他们而言，现世世界的多艰，让他们在内心深处更加坚信鬼神世界的存在，而且自己的命运完全有阴间之鬼和天际神仙掌控。于是，就有了这个小地方遍地神庙，而且香火旺盛；就有了蔡也好这个神婆端居庭院嗑着瓜子享受别人的求拜（据她自己坦言，她能够听懂鬼魂之间的谈话，也能够知晓神仙打架的缘由，而且自己还能够和鬼神进行无障碍谈话交流）。

他们之所以把改变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在鬼神身上，源于现实世界中即使他们怎样与命运抗争，甚至以命相搏也很难达到他们的心理预期。濒临大海，大海的反复无常让他们始终生活在动荡不居之中。依海而生，可是不管是讨小海，还是讨大海，都很难让自己生活的安宁。在临海附近依靠捡拾海里的东西维持生计，这就是典型的望天收；讨大海固然收获颇丰，但是一方面要面临喜怒无常的大海的威胁，一方面还要应对海盗的攻击。幸运的可以平安返航，不幸的就会命丧大海，像神婆的丈夫、阿太的父兄都命丧海盗之手。面对反复无常的大自然，脆弱的生命是很难与之抗衡的。

与自然的无常相比，世道的诡谲云涌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飘摇不定，充满太多的变数。军阀混战，尽管炮火很少殃及到他们，但是刺鼻的硝烟还是让他们难以睁开双目。当蓝绿旗帜插遍大街小巷时，每一个家庭都生活在惶恐之中，因为要出钱出粮出人抵御外敌；当共产党入住小镇，打土豪分田地时，那些曾经插蓝绿旗帜的人惶惶如丧家之犬逃亡大海的对岸，临走时抓走小镇上的青壮年到对岸做劳工。阿太的丈夫杨万流就是被国民党逃兵抓到对岸的。从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洪流的涤荡，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都会不同程度地经受冲击。而在这浩荡的洪流中，没有谁能够做到“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他们都完全被动地经受洪流的冲刷，至于各自的命运可想而知。

尽管生活在偏远小镇，世代与海为伴，远离政治旋涡的中心，但是闽南语与标准国语的相互排斥注定了土著居民与迁徙者的隔阂，只是这种难以相融是隐性的。即使是土著居民之间也同样在思想和情感上不时发生冲突。淳朴的民风，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报团取暖，但是随着政治风向的改变，出于自保，家家户户之间都人为地建立起一道隐形的障壁，大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阵仗。进入新社会，由于在破四旧时神婆家没有及时向政府登记，导致在打土豪分田地时，神婆一家成为了局外人。即使有神婆在世时运筹帷幄，囤积了一定的用以保命的物质，但是随着杨北来、百合、杨西来和阿妹的加入，有限的生活物质日渐无法维系一家人的生活。如果不是阿太急中生智找村长，没有人愿意踏进阿太家的大门。尽管在神婆活着，人们心目中把神明供奉到最高位置时，到神婆家来求神问道的人络绎不绝，每天家里门庭若市般热闹，但是随着政府反迷信政策的颁布，那些神婆家的常客像躲瘟疫一样，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急迫。这样，神婆去世后一家人的死活就无人问津。用之则贵，废之则贱，在鲜明对照中可以看出人心不古的世情凉薄。

对于世代居住在沿海小镇的人们而言，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与自然、与世道、与命运抗争着。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更多的奢望，就是希望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子子孙孙的赓续没有大风大浪。从本源上审视，这种理想不是痴心妄想，是最基本的诉求。从阿太的爷爷辈开始，他们为了这个夙愿竭尽所能地追求着、创造着。可是，造化弄人、天不随人愿，真正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几乎没有。对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来说，“生命因为有了来处和去处，才能在时光洪流的冲刷中，在命运的无常和荒诞中，保持着自己内心的模样”。这种程式，没有谁可以左右，没有谁能够成为这场角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