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闻江湖有传说,是乞丐还是侠客?
安乐镇上来了一个乞丐,哦不,他也许是一个剑客。
因为他身后背着的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的东西,像极了一把剑。
他靠在小镇南面的一口枯井处,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满是泥垢。我不认为他是一个乞丐,因为他面前没有破碗,但是陈二狗说他是个乞丐,因为他来到我们镇上的那天,陈二狗正吃着馒头从他面前经过,他央求陈二狗把手上剩一半的馒头给他。
我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安乐镇,用我们镇长的话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出去说不得要被剁了手脚出去乞讨,吓得我们这些娃娃从来不敢离开镇子。
虽然说我们这个镇称之为镇,那是自打陈员外来了以后,规模才逐渐扩大。陈员外是陈二狗的爹爹,陈二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陈书怀,但是我们都不这样叫他,太拗口了,所以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陈二狗。我们这一片儿,大部分土地都是陈员外家的,白面馒头也只有他家吃得起,我是出生在安乐镇的,但是我娘亲说我们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我家没有地,我爹只能给陈员外家种地,年底拿两成粮食,勉强够我们一家三口活下来了。
陈二狗总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走路碰见了都要拐着弯撞我一下,欠儿蹬似的。他长得胖,我打不过他,有一次他把我按在地上,我急了,咬住他胸前的肉,他疼得哇哇大哭,回去找他爹爹告状。我爹娘去给陈员外赔不是,我没跟着去,事情解决了,我不知道过程,但是我娘回来后告诉我,让我离陈二狗远点。
想不到,那位剑客给我出了气,因为那天我恰好要去南边,看见了那个剑客抢了陈二狗的馒头,陈二狗哭着跑开了,我心里非常解气,因而对这位别人眼里的乞丐,我执着认为是剑客的人,充满了好感,我觉得他替我报了仇。
城南那口枯井,荒废了很多年,据老一辈的人说,有一年一个女人跳进了那口井,镇上的人没法子只能在西边新挖了一口。至于那个女人,没人认识,报了官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一直想要当一名剑客,像说书人讲的那样,行侠仗义,专门收拾陈二狗这种仗势欺人的小肥猪,我在脑海中已经演练了无数次把这个小胖墩按在身下狂虐的情景,每每及此,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偷偷地把午饭藏在衣服里,虽然只是一个馍,但我想,那位侠客,肯定是需要的吧。我捂着怀里的馍,一溜小跑去了南边。
他靠在枯井旁,跟刚来时一样,好像更脏了,我怯怯地把油纸包的馍放在他的脚下,他闭着的眼睛蓦然张开,像深邃的夜空,空洞无际。
我站在那儿不敢动,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想想这位可能是位世外高人,我鼓足了勇气:“大侠,您吃!”
他愣了一下,然后嘴角咧开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戏谑地对我说:“你叫我什么?”
“大... ...大侠。”我怕得有点结巴了。
“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他弯着腰,笑得剧烈地干咳起来。
我脑子里萌生退意,想跑但是腿直打颤。直到他平静下来,看了看我,又拿起地上的馍,边吃边说:“你不怕我?”
我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怕!”
“既然怕,那为什么来?”他囫囵地吞咽,声音含糊。我一度以为我可能错了。
“我想学本事,我要揍陈二狗,我要离开这里,去更远更繁华的地方。”
“你认为,我能给你这些?”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但我听说书的讲,有本事的人,身后都背着一把剑。”
他低下头,闭着眼睛,很是高深的模样,我在他面前站得累了,索性坐在地上。
良久,我看他的嘴角居然留下来一串亮晶晶的东西——他,居然睡着了!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低声唤他:“大侠?大侠?醒醒大侠!”
他再次睁开眼睛,擦了擦嘴角:“哦,啊,跪下拜师吧。”
说实话,我看着他迷糊的样子,心里也开始怀疑了。正犹豫的时候,他板起了脸:“怎么?不愿意?不愿意就走吧?”
“我...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我跪在地上,学着从说书人那里学来的台词。
“拜了师,可不能反悔哦!走吧!”他用力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过我觉得他拍不拍意义都不大。
“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家了。”
“啊?”
他率先往镇子里面走,我家就住镇子南边,离这里也不远,只是我还没想好跟爹娘怎么说,但是我爹娘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我娘看见我跟我师父一起回家,就像正常家里来客一样,请我师父坐下,给我师父斟茶。
师父打量着屋子,突然对我娘说:“我要带这孩子走。”
我娘倒茶的手一哆嗦,茶水撒得满桌子都是,我在旁边看着,连忙拿起抹布去擦,我娘呆愣在那里。
唉,我就知道我娘肯定舍不得我。
“等小绮她爹回来,告个别,你再带她走吧。”我娘叹息着说道。
娘,你认真的吗?你当真对你亲闺女一点不舍都没有吗?我还以为说服我爹娘要废好多口舌,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艰难地让他们被迫同意,然后我开开心心地跟着师父学本事,游历江湖……
过程没有了曲折,结果貌似也很中意,为什么... ...有点不开心。
我爹倒是没什么好定力,看见我师父后,拿起爬犁就冲我师父刨了下去,就像刨地的时候那么得心应手,这一下,我倒是开心了一些,我娘搂着我爹的腰,把他拖去了里屋,我师父淡定地拿起茶杯喝茶,我只能在一旁瞧着,不时地听到我爹的低声咆哮与母亲的低声啜泣。
最终,声音渐渐平静下去。过了一会,爹娘从里屋走了出来,娘的眼睛润红,爹的脸上还挂着怒气。
我娘搂着我回了里屋,陪我收拾行李。我爹则坐在桌子前,不知道跟我师父说了些什么。
翌日清早,爹娘送我跟师父到南边枯井。
陈二狗突然哭喊着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这都临走了,这小胖墩居然还像个癞皮狗似的,我狠狠地掰开他的手指,走之前还踹了他一脚。
我跟师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给我送别的,是陈二狗扯着嗓子的哭嚎。
我踹他那一脚,是不是太重了?
二、善良有时应有度,杀人未必是无德
安乐镇到最近的大城——秋池城,也有几百里的距离,我们在驿站租了一辆马车。
师父不是正在睡觉,就是前往会晤周公的路上,所以师父教我的第一件本事就是——驾车。
“沿着这条官道一直走就行了。”在他即将入睡之前,懒洋洋的话从车厢中传来。
我紧了紧缰绳,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车轮压在夯实的土地上,吱吱作响。
我一度以为我是不是上当了,遇见一个这么不靠谱的师父,他是不是就想找个人伺候他,直到那一天。
我迷路了。
我噘着嘴在空旷的夜里哭了好久,师父才幽幽醒来,看我这个样子他叹了口气,宽厚又埋汰的手掌抚摸我的小脑瓜儿,我看他那黑乎乎的大手,算上连日来的委屈,哭得更凶了。
“小丽,你要知道,你的修行已经开始了,你已经是一名大侠了,你看那个大侠哭哭啼啼的。”
我半信半疑收敛了哭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师父......呜呜... ...我叫小绮!”
他揉搓我脑袋的大手明显停顿了一下,“额,不要在意这些。去,捡些干柴,师父给你烤肉吃。”
我用袖子擦擦眼角,抽泣着去捡柴了。这些时日,已经渐渐习惯了,师父总是把我支开去捡柴,等我回来的时候早就把剥干洗净的肉放在火上烧烤了。
有一次师父支开我的时候,我特意藏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他怎么做到的,但是压根儿没看到他出车厢。等我捡柴回来的时候,还是跟之前一样。我想起火光炙热,上面的烤肉发出“滋滋”的响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那火光突然变成了十几个,由远及近,慢慢在我眼中放大,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低头甩了几下脑袋,抬起头,火光已经映在了我的脸上。
看着他们阴森的面孔,我想,这是不是镇子里大人们说的那种专门抓小孩子剁了手脚扔出去乞讨的那种坏人,吓得双腿打颤。
领头的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伸手刚碰到我的头发,“啊——”我下意识大喊了一声,希望我那个糊涂师父可以听到,只是这声音还未到达顶点的时候,便被那黑衣人的手给捂住了嘴,脖子一痛,随即一阵眩晕。
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处火光,上面的烤肉发出“滋滋”的响声,香味传至我的鼻腔,师父微笑着切了一片肉给我,我拿起来一口咬了上去。
“好硬!”
我的牙齿被硌得生疼,蓦然惊醒,眼中的情景与梦中一样,只是嘴里咬着的不是师父递过来的烤肉,而是师父的手指头。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呸呸呸!师父你就不能洗一洗吗?”
我明显看到火光下师父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这是重点吗?”他指了指我的背后,“这些人刚刚差点就把你给掳走了。”
我回过头,看见了刚刚那些黑衣人凌乱地躺在地上,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师父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师父有点诧异:“你真是心大啊!”
“咋啦?”
“没事,肉烤好了,准备吃吧。”
我们俩狼吞虎咽地吃完之后,师父把油腻的手随意在身上擦了几下,走到那几个黑衣人面前一人一脚,顿时,哀嚎遍地。
“正愁没地方住,带我去你们老窝吧。”师父对着领头那个带着黑色斗篷的人说道。
那人的斗篷已经没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斜挂在脖子上,鼻子上的血迹干涸了,可能呼吸不太顺畅,说话瓮声瓮气。
“妄想,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 ...”领头这人话还没说完,就捂着脖子直挺挺倒下去。
“废话真多!既然这样,我只需要一个人给我领路就够了。”师父的目光扫过几个小喽啰,“那么... ...”师父又把头转向我,“徒儿,你觉得留下谁比较好呢?”
我强忍着领头那人脖子上喷出的热乎乎的血迹溅射到我脸上的那种不适感。央求道:“师父,要不把他们都放了吧。”
“放?他们对你下手的时候,可没想过放了你啊。”
我被师父的目光盯得汗毛耸立,不知如何作答。
师父抓起我的手,把刚刚割肉的刀塞进我的手里:“师父理解你,杀人嘛,第一次都比较难,不过... ...杀着杀着也就习惯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种话,真的是从我那个笑起来如春风一般的师父口中说出来的吗?
过了很久,我回过神来,师父仍是站在我的身边,那几个喽啰没有出声,但是身体明显颤抖着。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刀,上面还残留着肉糜,以及,干涸的血迹。
我想起来之前与师父的一次对话。
“师父,什么是江湖?”
“你看,你现在挥着鞭子赶马车的时候,就是江湖!”
我似懂非懂还要再问的时候,车厢里已经传出来鼾声。
那么此刻,我握着手里的刀,也算是... ...江湖吗?
我拿着刀颤巍巍走到其中一个喽啰的面前,他突然精神崩溃了一样嚎啕大哭,吓得我手一哆嗦,那把刀掉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凄惨哭声戛然而止,一把捡起那把小刀,扯过我的身体,恍惚中我的脖颈已经感到一丝冰凉。
“放我们走,不然就杀了这个小姑娘!”这个喽啰色厉内荏,仿佛把我拿捏在手中,心里有了底气,虽然身子还轻微打颤,但不像刚刚那么剧烈了。
“哦!那你就杀了她吧,你杀了她我再杀你,结果都是一样的?”
我感觉背后挟持我的这个喽啰的身体明显一僵,“她不是你徒弟吗?”
“啊,我徒弟多的是,具体多少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个徒弟明显不太聪明的样子,要不你行行好,帮我把她处理了?”
师父嘴角含着一丝戏谑,我内心委屈极了,但是刀刃紧挨着皮肤,我只能压抑地低声啜泣,让我想起父亲在我哭的时候常说的那句话:“憋回去!”
那些人终究还是死了,挟持我的那个小喽啰拿着小刀的那条胳膊顷刻就飞了出去。在那同时,我回到了师父身边。
他说:“背过身去。”
我说:“好!”
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我弯着腰哇哇吐,眼泪都呛出来了。
火苗在微风中逐渐挣扎摇曳,企图再停留在这个世间那么一小会儿,但最终没能逃过成为黯淡的灰烬。
我一夜没睡,在那堆余烬旁边,师父的鼾声均匀又响亮地回荡在夜空。
三、知晓前尘悲伤事,苦学六年为师恩
秋池城地处西北,再往西,就是大漠平原,师父说,那里住着一群贪婪野蛮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狰狞,祁国重文轻武,杀敌百万不如一介书生。
是的,就是这么夸张。
所以,祁国学宫林立,由以青林学宫最为出名。
国都为总院,其余各城各设分院。
师父带我来的第一站,便是青林学宫秋池城分院。
“师父,行走江湖不是靠着一身武艺吗?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学宫门前,我不解地问师父。
“徒儿,知识决定命运,知识改变思想,等你在这里完成你的学业,你就懂了。”
我似懂非懂,但我知道,师父说的,一定是对的。
在秋池城的西城别院,这是师父的一处私产。
入学前夜,月朗星稀。
我正在房间里面发着呆,突然门被推开,我下意识看过去,丰神俊朗,白衣飘飘,嘴角含着一抹浅笑,一个俊美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你是谁?”我眼看着男人嘴角的笑容在抽动之下消失。
我反应过来,“你,你,你... ...师父?”
“起来,陪师父喝酒。”师父丢下一句话,转身朝门外走去。
其实从打来到秋池城,我能明显感觉到师父的变化,虽然现在他洗干净了帅气得不得了,但是眉间的忧郁仿佛挥之不去。
他居然还会做菜,美味至极,这一晚,我的筷子没停过,他的酒也没断过,我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连日来风餐露宿,可算是吃了一顿饱饭。
凉亭脚下,全是丢弃的空酒坛子,师父的脸色潮红,碎碎念他的过往。
祁安历三百一十一年冬,北境蛮人来犯,屠了边境十三个村庄,裴将军率众十万如一柄利剑直插敌人腹地,再之后,十万大军杳无音讯,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当时的师父,是裴将军手下的一名副将,为防止敌人绕后偷袭阻断退路,师父被裴将军留在了边境随时接应。苦等月余,等来的却是一纸皇命:“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留守的三千骑兵即刻撤退。”知道这个消息后,师父勒令部下服从命令,自己单骑在草原上逛了一个月,最后无奈折返。
当他回到秋池城的时候,得到了一条消息,蛮人已与祁国签订条约:百年不犯。
而那些提前回都城复命的三千铁骑,有的被打散到各个地方守备军,有的解甲归田。
师父回到京都后,婉拒了皇上的任命,自愿入青林学宫,学习文治。
师父说,这个国家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想要接触到权力的中心,必然要有功名在身。
而如今,他是这秋池城的学宫祭酒,在祁国,学宫祭酒往往兼任地方知州。
师父含含糊糊地让我好半天才理清这些,我问师父:“那您现在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师父到嘴边的酒杯被他愤然摔在地上,“干他娘的?我困了!”
师父长着这世间最俊美的脸,说着最粗鲁的话,睡觉速度堪称天下第一人。
是的,在草原腹地,一个月不敢闭眼,后来就落了这个毛病,就像遭遇土匪的那天晚上,我问师父为什么不留下一个人带我们去他们的老窝,师父说:“困了!”然后便倒在我的旁边呼呼大睡。
就像现在这样,我左右看了看,唉,我又搬不动他,只能自己进屋子里蒙上大被,美美地睡上一觉。
入学的当天,我就遭到了排斥,他们都说我是走后门进来了,有辱文人风骨,师父则是把我扔在这里后,再也没有过问,只是,每周要我去城西别院,教我练剑。尽管很不情愿去读书,但是师父跟我说,如果想吃得饱,睡得暖,这些事情,就必须要做。
师父说那天我看着他吃馍的时候,咽了好几次口水。师父说我拜他为师的目的只不过想走出去,吃得饱一点,穿的暖一点,这些他都可以满足,但前提,我要听话。
那日夜里,我没有动手杀人,师父说,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说书人口中的江湖,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场面,但是师父跟我说的江湖就是要学习,我不懂,但是我知道自从跟师父来到这秋池城以后,我每一餐都可以吃饱,甚至要更好。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练剑。我渐渐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用剑解决不了的事,也见到了用知识无法改变的东西。
师父说得对,这个国家,已经坏到骨子里了,而我也知道师父最后要做什么事了。
六年的时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结业,学成了师父的岚风剑。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瘦弱少女了。
我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千疮百孔,也理解了师父的苦心。
四、忠骨不应无安处,筹谋多年慰英魂
祁安历三百三十一年冬,秋池城知州何岚风,携二十年前裴家军十万英魂,以裴字纛旗起义。
我与师父兵分两路直取皇城。三个月的时间连下十二城。
如今我看着入皇城的最后一道屏障,红兰关,宁安城。斑驳古老的城墙足见其悠久的历史。
城墙上那些穿着暗色盔甲的士兵们严阵以待,领头的将领身材挺拔,配上一身银色的铮亮盔甲更显器宇轩昂,英姿勃发。
我示意旁边的副将,这精壮汉子曾是当年仅存的三千裴家军骑兵的一员,还记得师父当年领着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让我恭恭敬敬施礼,喊他“牛大叔”!
裴家军当年的三千骑兵,每一个都值得我执着小辈儿礼,敬称一句:“叔叔!”
牛大叔打马上前,声如洪钟:“此处守将何人,限你三日之内开城投降,否则,攻城!”
守城那身着银色盔甲的将领即刻给出回应:“我乃宁安城陈书怀,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裴字旗的辉煌,但素闻裴家军忠义勇猛,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种悖逆之举,如若将军肯止戈宁息,我自当禀明皇上,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真可笑!
“牛大叔,告诉他,止戈宁息不是不可,让他一人来我军大营,看看他这么正义凛然,是不是只是嘴上的勇气!”我嗤笑着对牛大叔说。
大叔对着城墙高喊:“我家将军请您独自前来一叙,陈将军可敢?”
城墙上那人良久未回话,我也懒得搭理,打马后撤,吩咐大军就地扎营。
夜半,士兵来报,门外有人求见。
此时正是两军对垒处,自不可能是别人来访,看来,他还真是有几分胆量。
“请他进来吧!”
寒冬刚过,早晚还是有些凉意,大帐之内,火盆里的火还旺盛,账内有些闷热。
他坐在我对面,不同于白日里穿银色甲胄时的英气逼人,此时他身着常服,一副书生打扮,仔细看,竟有些秀气。
他开口说道:“如何才能让将军停手?”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二十年前,新皇登基不久后,在一次抵抗北蛮的战役中,十万将士一去不回,杳无音讯,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将军可知?”
“略有耳闻。”
“北蛮屡次进犯,却总是悻悻而归,皆因有裴家军镇守,裴将军曾三次入蛮人腹地而未有败绩,却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次,十万大军凭空消失,紧接着,蛮人却与我国签订了百年不犯的条约。将军以为,这其中是否有些蹊跷?”我淡淡地问他。
他喝了口茶,抿嘴说道:“愿闻其详。”
我想起师父当时给我讲这段往事时悲伤的神色。当他终于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时,那一晚,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清晨当我打开他房门时,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双猩红的眼睛。
他说:“如果没有裴将军,就没有他何岚风,他忘不掉那些昔日同袍的音容笑貌,忘不掉裴将军威严又不失柔和的面孔,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替他们讨回公道。”
我看着陈将军的眼睛说:“那就让我们来说说,你忠心耿耿守卫的这个国家,和你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上吧。先皇在世的时候,有两个儿子,大皇子陈之行曾效力军中,二皇子陈之望则一直在宫中长大。先皇逝世后,理应嫡长子继承大统,但是先皇离世后,当朝相国手持先皇遗诏,任二皇子陈之望为新皇。更有意思的是,六部之中,除了礼部,竟无一人对此抱有质疑。后来大皇子不知所踪。而陈之望继位后对外邦交以和为主。”
“和平难道不好吗?”他打断我说道。
“呵呵,和平当然好,但要看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嗤笑道,随即问他:“将军怕是没挨过饿吧?”
我没理会他的反应接着说:“二十年前,相国秘密前往北蛮部,以出卖裴家军十万将士的行军路线图和三百万两白银为代价,与蛮人签订了百年不犯的条约,既换来了和平,又巩固了他的政权,真是一举两得啊,呵呵!”
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暗中观察他的反应,我以为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很震惊,没想到,他的表情却很平淡。
只是快到嘴边的茶杯明显一顿,他吹了吹热气,“我知道。”
“你知道?”我豁然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扯住他的衣领:“不,你不知道,三千两白银靠税收要多少年才能赚到你知道吗?你知道全国的百姓为此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吗?那一年秋池城大旱,国家甚至连救济粮都发不出来,你知道饿死了多少人吗?我师娘怀着身孕背井离乡想寻个能吃饱饭的地方,走到我们安乐镇再也没能坚持住,跳井没了,你知道她当时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吗?”
“你是安乐镇人?”他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却问出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句话,我下意识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难道你?”
“不可能,我打小生活在安乐镇,我没见过你!”我松开他的衣领,警惕地看着他。
“我是陈书怀,安乐镇的人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他的语气有些急促。
陈书怀?陈书怀?我心中默念,突然脑海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了出来,试探着问道:“二狗?”
他疯狂地点头:“我是,我是二狗啊!”
我实在是没办法把那个胖墩儿跟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联系起来,我甚至没办法把刚刚那个云淡风轻的男人跟现在这个脸上带着和煦笑容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我甚至还没从刚刚的言辞激动中缓过神来,又来这么狗血的一出,我感觉头有点晕,身体有些晃动,我扶住额头刚要休息一会儿,就又听见他说:“还不知将军姓名,是哪家的姑娘?”
我被他气得头脑瞬间就清醒了。
“来来来,你过来,我让你知道知道我是谁!”
在一片哀嚎声中,我们再次对坐。
我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拍了拍手对他说:“既然大家是熟人,那就好办了,你投降,我省事儿,咋样?”
说到这,他连忙摆手,龇牙咧嘴地说:“这可使不得!”
我瞪了他一眼,他叹了口气:“唉,我爹就是你口中那个不知所踪的大皇子陈之行。”
我是谁?我在哪儿?这一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地主家傻儿子摇身一变成了皇亲国戚?
“我就猜到你会是这个表情。”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年,相国被蛮人收买,选择支持以和为主的我二叔,朝中不少大臣私下找我爹,意图帮助我爹复位,但是我祖父刚刚过世,我父亲不想再起波澜,我二叔虽然性子懦弱了一点,但是人是好的。后来,十万大军覆灭,我父亲找二叔质问,二叔矢口否认,原本二叔让我父亲到秋池城当王爷,但是我父亲悲痛之中又心灰意冷,于是放弃了一切,来到了边陲之地,在安乐镇住了下来。二叔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年来二叔一直没有子嗣,他说这是祖父在责罚他,就在你走后没几天,他派人把我接到了宫中,把我当成储君培养。”
说到这,他突然嚎啕大哭,“我这几年过得可真苦啊!”
我心烦意乱地打断他的哀嚎:“憋回去!”
他把手捂住嘴巴,可怜兮兮的表情。我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放弃?”
他把手拿开,苦大仇深地说道:“这些年国库虽然空虚,但是二叔已有悔悟,这些年边境处蛮人骚扰不断,小冲突不断爆发,但是谁都没有撕破脸皮,二叔把别处省下来的钱粮都用在了打造一支重骑兵上,交由我父亲亲手培养,五千人编制,专门对付蛮人的轻骑兵。而这支骑兵,就在宁安城。”
我想了一下,五千人的精锐重骑兵的一个冲锋就可以轻易击溃任何兵种,但是耗费也是寻常骑兵的数倍,想到这我诧异地问他:“你们要打蛮族?”
他点了点头:“是的,你一路过来应该也能感觉到了吧,你没有遭到任何顽强的抵抗,这也是我二叔的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低落地问二狗:“一个人,做了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他突然想要变好了,我们就应该原谅他吗?”
二狗也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二叔说,他要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彻底解决蛮族大患,当年他怎么跪着送出去的,如今,就要怎么站着拿回来,打败那些蛮人后,二叔就会退位,在我祖父墓旁了度余生。”
“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我师父就与我会合了,到时候,是战是和,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下了驱逐令,大帐内的温度提升上来,让我更觉燥热。
二狗欲言又止,我挥了挥手,“别等着我给你打出去奥,赶紧滚!”
五、了却心中不平事,一生愿为天下安
几个月不见,师父削瘦很多。
频繁的捷报没有化开他眉间的阴翳。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昨晚的事,久久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那,手拄着下巴,眸光深邃。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给他敲腿,我知道,师父要的,从来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只是想要一个公道和这天下的安宁罢了。
但他不开口,我什么都不会说,无论师父的剑指向哪里,我都会一往无前。我热切地抬起头,想表达自己的忠心。
结果... ...我看见他嘴角那一抹晶莹。
我... ...
我把高高举起的手,又轻轻地放了下来,想必这一路行军,师父肯定是没有睡过几次好觉。
这时门外来报,原来是二狗子又来了。我起身朝帐外走去,看他带着斗笠,脸被垂下来的黑纱遮住,心中不禁莞尔:“喂,好歹咱们还两军对阵呢,你这个敌军将领怎么还来上瘾了?”
“唉,何将军今早便到了,这已是中午,我这心里着急,就想过来问问你们商讨的结果。”
我撇了撇嘴:“我师父连日奔波,此刻正在休息,你回去等信儿吧。”
我刚说完,师父的声音从帐内传出来:“让他进来吧,绮儿你去下面巡查一番。”
等我巡视归来后,师父竟然跟二狗勾肩搭背哈哈大笑地聊得正欢。
我只是诧异了片刻就释然了,俩奇葩在一起,干出来多么奇葩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淡淡地问:“不打了?”
师父收敛了笑容:“打,当然是要打的,不过不是现在,为师跟这小子走一遭,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上前抱住他轻轻地说道:“好,师父注意安全!”然后剜了二狗一眼:“你要是不把我师父安全带回来,我让你胖三圈!”
二狗哆嗦着疯狂点头,谄媚的表情与他俊美的形象极其不相符。
在师父离开后的第三天,后方来报,北蛮入侵,秋池城首当其冲,危在旦夕。
我差人到宁安城,结果那边说二狗与师父去了皇城。
秋池城,不能丢。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寸土地都不能丢。
我留了两千骑兵接应师父,自己率领三千骑兵轻装急行,大部队也丢了部分辎重,以最快速度驰援秋池城。秋池城若破,蛮人入我腹地,一马平川,正有利于他们发挥骑兵优势,沿途百姓必遭大难。
三日后,我抵达秋池城。
战况,比我想象的还要惨烈,守备将军跟我汇报消息,蛮人集结了所有部落,六十万人,八日内不计代价攻城十七次,师父曾担心蛮人生事,留了八千精兵,加上秋池城天险雄关,本以为定会无事,谁成想,向来不太和睦的蛮人部落,竟然这一次会联起手来。
现如今不仅守城精兵十不存一,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宫子弟都拿起了兵刃站在墙头之上。还有那些拿着锄头衣衫褴褛的青壮年们。
看着他们萎靡的神色,可想而知,这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争。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蛮人,我想起师父曾说:“他们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人形兽性!”
“还知道其他的消息吗?”我问守备将军。
这位将军神色委顿,身上的盔甲布满了血渍,眼中全是血丝,他低沉地说道:“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能回来。”
我走上墙头,看着下面黑压压一片蛮人军队,思忖了一下,对他说道:“吩咐下去,援军两日内必到,让大家再辛苦一下。你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行了。”
守备将军拱拱手下了城墙。
六十万大军,他们必然是想着以战养战,如果久攻不下,粮草断了,自然就会退去。现在除了死守,就是等待援军的到来,可大部队行军再快又能快到哪儿去呢?两日之后,援军未到,这些人,怕是再也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了罢。我目光扫过站在城墙上的这些人,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冲锋的号角再次响起。
那黑色洪流奔腾而来,弓箭手们射光了箭矢,拿着弓与攻上城墙的敌人近身肉搏,我只能奋力挥着手中的剑,把师父的倾囊相授用尽十二分的力气挥洒出去,血肉翻飞,我的眼睛已经是一片血红色,我想起多年前,师父带着我,回到了初遇匪贼的那座山林,去了他们的老巢,看见了一个个骨瘦如柴、双目无神、神情麻木的少女们,被关在囚牢之中,有的被剁了手脚,更多的,则是成了那座山上的枯骨,秃鹫嘴下的美食。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杀人,师父把剑放在我的手里,就像那个夜晚,我疯狂地刺入他们的身体,热滚滚的血液模糊了我的视线,那一刻我的视野里也是一片猩红,直到我弯着腰不停地呕吐过后,师父温柔地拿出手帕替我擦拭:“累吗?”
累吗?我问自己,我好累,但是我不能累,我不能像当年一样靠在师父的怀里睡过去,因为我的身后,有我想守护的东西。
师父说:“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不是英雄,侠之大者,当为国为民!”
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女侠,行走江湖,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我不在江湖,但此刻,我想,我是一名侠客,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师父的深意,我心中所学,当造福天下;我手中利剑,当诛杀罪恶!
杀!杀!杀!
我仍是挥着手中的剑,却听见“啊呀”一声。
纷乱的思绪渐渐回归,我睁开眼却见到二狗,他捂着右侧的脸颊,嘴巴微嘟着,满脸委屈的样子。
我“腾”地坐起身,抓住二狗的肩膀:“守住了吗?”
“哎呦,轻点轻点,守住了守住了。”
我松开手,身体放松了下来:“我师父呢?”
“不出意外,现在他应该在蛮族的领地了。”
“啊?”我又急忙起身。
这次他按住了我的肩膀:“你别急,听我说完!”
通过他的讲述,我才知道我竟然已经昏睡了七日。
师父知道这边的消息后,一行人快马加鞭已于昨日赶到,我昏睡的这些时日,周边营寨的绿林英雄纷纷赶来增援,直到师父到来,以五千精锐重骑兵当先开路,配合我们原本的二十万兵马,把蛮人冲击得溃散而逃,师父乘胜追击。
我悬着的心终于是彻底放松下来。
“你跟我师父到底干什么去了?”
“去见了我二叔。”
“然后呢?”
“唉,你师父逼着我二叔把皇位传给我,他才会罢手。”
“我师父为啥那么信任你?”
他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
“那天在我的大帐里,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让我师父那么开心?”
“我... ...”
他脸色红彤彤的,犹犹豫豫,我瞪了他一眼:“快说!”
“我... ...我说完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吧。”
“我... ...我跟你师父说我要娶你... ...”他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没搭理他,他就接着说:“你师父特别开心,说,说他终于可以把你给嫁出去了。”
我一脚把他踹飞出去,我不生气,打你的时候我可开心了。
六、从此江湖无侠客,有女伴君共余生
距离上次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年。
蛮人元气大伤,师父领着一帮学子在大草原上兴播文化。
当时战争结束后没多久,师父回来要带着一批学子与工匠前往草原,我与他进行了一次短暂交谈。
“我肯定是恨的,如果不是那个昏庸的皇帝,很多人都不用死,但是杀了他又能怎样呢?这世间,以我的武功,想杀任何人都易如反掌,但是,我能把恶人都杀得干干净净吗?”当时,师父很平淡地诉说着这一切。
我给他揉着肩膀的手暗暗加了一把劲儿:“你说这么多,我的婚礼你肯定是不参加了呗?”
师父转过身子,严肃地对我说道:“女侠,你要知道,身为侠客要以这天下为己任,要... ...”
“你是不是就想赶紧把我出手,甩掉我这个累赘!”我打断他的话,狠狠地质问他。
“咳咳,徒儿,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师父,你听师父给你编... ...呸,你听师父给你解释... ...”我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哭笑不得,这个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领路人,表面威严,却待我如亲女儿一般的男人,终究还是要分开了。
师父走后,二狗偷着陪我回到了安乐镇。
许久未见,我爹娘的样子一点没变,倒是我后来吃得比较好,身体发育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但是我娘还是一眼把我认出来了。
她有些犹豫,我主动上前抱住了她:“娘,我回来了,您的女儿回来了。”
我爹跟二狗站在一旁傻乐。这一刻,我的心无比安宁。
爹妈说在安乐镇待习惯了,不想去京城,只要我过得好,他们在哪里都会感到开心。我尊重他们的选择。从我爹娘不远千里把我带到此处,只为了那份同袍之间的情义与承诺。
我跟二狗回都城的路上,看见了恢复元气的百姓,他们的目光不再茫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夕阳的余晖照映着袅袅炊烟的村庄,我与二狗骑着马并肩在官道上悠悠前行。
我想,我走的这趟江湖路,堪称是绝无仅有了吧。
“二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从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唯唯诺诺的,只有你跟别人不同,那个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你。”我扭过头,红霞映在二狗的脸上,俊美而温柔,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那个胖墩墩的地主家傻儿子。
“你也太能扯了,那会儿才多大?”我嗤笑一声。
“真的真的,我没骗你!”他举着手,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然后他又问我:“那你... ...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我把头凑近他低声说道:“大概... ...是在你变帅以后吧,哈哈哈!”
我猛一夹马肚子,大笑着策马奔腾,身后传来他焦急的喊声:“小绮,你慢点,别摔着了... ...”
彩霞伴微风,花香落满地。
且有同行人,此生当不弃。
儿女情长亦江湖,我的余生,怕都是这个自幼时就守护我的男孩儿了吧!
不,他现在是一个男人了,坐在最高王座上的男人了。
(完)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