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桥桥用一系列亲身经历讲述她眼中的俄罗斯人对待疾病、痛苦、婚姻、爱情、友情的态度,让我们看到了生活中的俄罗斯人,如何与命运抗争。今天,作为系列报道的最后一篇,我们讲述的是一位大学女教师的故事,通过桥桥的文字,我们一起了解她的命运是如何随着俄罗斯国家变迁而改变的。 —编者
1990年7月,我第一次在俄罗斯远东重镇伊尔库茨克市见到葛丽娜时,她42岁,风姿绰约。与身材壮硕的俄罗斯女人不同,她来自乌克兰,个子娇小,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连眼睛的颜色也是黑的,若不是她眼窝凹陷有点像外国人,我甚至觉得她就是个笑容甜美的东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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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丽娜教我们俄语,有着20年教外国学生的经验,她说话的语速很慢,字正腔圆,课堂上虽然严厉,但在分数上却很宽容,所以很受留学生的欢迎。圣诞节前夕,她邀请班里几个中国同学去她家做客。一进屋就见一人多高的圣诞树亮着彩灯,一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小女孩坐在树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我们。当得知这个孩子是她的孙女时,我们差点没惊掉下巴,因为她身为奶奶实在是太年轻了。
这时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同学走上前去,边用汉语感叹这孩子太像娃娃了,一边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这时,葛丽娜和她的儿媳妮娜一齐喊道:“快放下,哦,上帝啊!”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孩子刚刚是坐在便盆上拉臭臭呢,登时哄堂大笑,不明所以就被抱起来的宝宝也直接被吓哭了,一时间屋子里混杂着笑声、孩子的哭声,再加上汉语、俄语,乱成了一团。
葛丽娜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一餐,不说主食,单是饭后的茶点就买了两个蛋糕。她的丈夫是机场的副总经理,是个帅气的大叔,岁月没有令他苍老,反而平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客厅的照片墙上有他们二人18岁时结婚的照片,简直就是金童配玉女。从那次做客后,葛丽娜温暖的家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个集美貌、智慧和美满家庭于一身的幸福典范。
只是,那时18岁的我绝想不到,我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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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大三那年,葛丽娜辞掉了二十多年的大学工作,据说她受邀去哈工大,但学院不同意她请两年的长假,她只好选择辞职。因为我家有不少亲戚在哈尔滨,所以我请家人在国内照顾她。从那时起,我们成了朋友。多年之后,她还来东北师大工作过几年,我那时工作忙,没时间带孩子就把儿子给她送去。儿子两岁,话还说不大明白,葛丽娜只会说简单的汉语,俩人一待一下午,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是怎么交流的。有一次,葛丽娜跟我学,我儿子很着急地跟她说了些什么,可她一句也没听懂,后来把孩子急的,拉着她就往卫生间跑,自己掀起了坐便盖小便。葛丽娜这才明白他是要上厕所,于是操着生硬的汉语对我儿子说:“对不起,我没听懂!”儿子立刻回了句:“没关系!”还用摸过小鸡鸡的小手摸摸她的脸。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XRU俄罗斯物流
我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的关系常去俄罗斯,每次路过伊尔库茨克,都会住在葛丽娜家里。1999年,我从叶卡捷琳堡飞伊尔库茨克转机回国,葛丽娜没来机场接我,让我直接打车去她家。车还没到地方,我远远地就见她在路边张望,冬天的早晨,天还没大亮,灰蒙蒙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而当我下车看清了她的面容时,竟有一瞬间的迟疑,一时间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脸颊深陷、面容憔悴妇人会是葛丽娜。几年未见,她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背都有些微驮了。她用力地抱紧了我,然后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哽咽地说我能来看她,她很高兴,非常高兴。她一向是多愁善感的,那也是她的魅力所在,一件小礼物或是一句温暖的话,都会惹得她眼泪涟涟。我最怕她哭了,一时有些无措地安慰着她。
葛丽娜为我准备的早餐很简单,烤面包、酸奶和煎鸡蛋,此外还有杯红茶,我一路颠簸,这些食物倒是很合胃口。我吃饭时,葛丽娜就坐在我对面看着,笑得很开心。见她的墨镜一直没摘,我问:“干吗在家里还戴着墨镜啊?”葛丽娜挤出个笑容,说:“因为,我的眼睛太忧郁了,我最近都戴着这副眼镜,这样可以遮住我眼里的悲伤。”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轻抚着她的手背,然后转移话题:“咱们中午吃啥?”她愣了一下,尴尬地说:“奥莉亚(我的俄文名字),我本该去机场接你的,可是我没有坐车的钱,而这些,”她的目光扫过餐桌,叹息着继续说:“也是我能提供的全部了。”我坐直了身子,有些发蒙。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一次见她时是在哈工大,那时她一切都好啊!
我问她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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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厨房起身去客厅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套房子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套了,虽然格局、摆设差不多,但小了很多,我之前忙着跟情绪激动的葛丽娜说话,竟没注意。没用我问,葛丽娜就解释说她把那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换成了两套小的,这样给儿子换出个地方住。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葛丽娜讲了她这两年的遭遇。与哈工大的合同结束后,她回到俄罗斯,可是大学已经回不去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提前退休的结局是退休金少得可怜,仅够维持她最基本的生活,交了水、电、煤气等费用后,剩下的钱就只够她买些面包、酸奶和鸡蛋,连出门坐车的钱都没有。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就问她现在靠什么生活?她凄凉地笑了笑,说她现在在打扫这栋楼的卫生,可以赚点钱,但是这份工作也只能做到6月底,等休假的人回来她就不能干了。XRU俄罗斯小包
我很难想象,优雅、骄傲的葛丽娜,竟然会去打扫楼道卫生,再怎么样,她是大学老师,是那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书香的女人,怎么会落魄至此?我忍着想哭的冲动,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家里缺了个人,她的丈夫哪去了?
葛丽娜一听就笑了,说他们早离婚了。其实他们的感情从儿子出生后不久就破裂了,她的丈夫从来没断过情人,她跟他吵累了,伤透了,就离了。这么多年没有他,她觉得挺好,至少不心烦了。说起她前夫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语气中的距离感,还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可我仍然继续追问:“那他咋地也得帮帮你忙吧?”葛丽娜自嘲地说,他已经再婚了,现在也退休了,生活大不如前,别说管她跟孩子。当初她给儿子换房子的时候,他还回来找她要过钱,说这房子他也有份!
一切都与我想象得完全不同,这时听来,有点像一场好梦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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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我拉着葛丽娜出门买菜,大包小裹地买了一大堆,把葛丽娜急得直拦着我,说够了,吃不了再浪费了。晚上,我们按着中国的习惯包了顿饺子,然后早早地上床睡觉,因为我要赶第二天一早的班机回国。可是我们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天南地北地聊着天,最后说起了我老爸。葛丽娜在中国期间,我爸妈常去看她,她说每次他们都会把她的冰箱塞得满满的,就像我刚才一样。我好久没回国了,很想爸妈,我就跟她说了好多小时候爸爸惯着我的趣事,那一夜我一直在讲,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聊的爸爸,早在我准备回国之前就突发脑出血去世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人分享对爸爸的思念。后来葛丽娜来长春,我带着她去了爸爸的墓地,她郑重地献了一束黄菊花。
第二天早上,葛丽娜给我做了丰盛的早餐,我则只留下去机场打车的钱,掏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了她的电话机下面。在出租车启动的一刻,我告诉她留钱的事,她哭了,哭得说不出话来,我们就这样再一次离别,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是她追着我的车子,边跑边摇着手,好像我第一次出国时,我妈妈追着火车流泪的一幕,那感觉很像妈妈,我在俄罗斯的妈妈。
之后,葛丽娜来长春当过几年外教,直到64岁干不动了,才回家去。现在,我有空就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奥莉亚,你还记得当年你给我算过命吗?”我当然不记得,葛丽娜却很认真地说,我给她看手相,说她前半生富贵,后半生注定孤独,而我说的都中了。可那都是少年人的胡说八道,没想到竟然蒙中了。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是如此吧。
前不久我给葛丽娜打电话,她现在给几个中国留学生当家教,每天都有课,很忙也很快乐。听说她有了稳定的收入,我长舒了一口气。从苏联到俄罗斯,这个国家经历了卢布贬值、物价飞涨……无数的巨变和动荡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而葛丽娜就像这个国家变迁的缩影,幸运的是,她最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勇敢地活下去。
从1990年我第一次踏出国门,到如今我已经42岁了,正好到了我初见时葛丽娜的那个年纪,一晃眼25年过去了,命运将我推进苏联,认识了这一群可爱的朋友们,虽然离开那里很多年了,但我最美的青春和最深刻的情感都印刻上了这个国家的印记,我的一部分仍然属于那里,属于那片广袤的土地,牵系着那里的朋友们。愿,俄罗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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