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仅仅要柴米油盐,它还需要诗情画意,不然我们的快乐和痛苦如何表达?
96年初,宿舍搬到了剡溪路上,就在厂的对面,从此不用每天早上提前起床20分钟。
每天睡到差不多时刷刷起床去踩点报个到,然后回头出来买早点。
大约离我们宿舍一里之外的人民中路,有一座大桥,桥的南侧是个小公园,晚上很少有夜班,我们就去公园漫步,打发无聊时光。
那里有健身器,有通幽曲径,有花圃,有江河,有乱石。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那个地方,没有名字,一条不宽不窄的江,江畔每隔几米有一棵柳枝,柳枝下有长木椅,顶着昏黄的灯火。
晚上,很多人喜欢去那儿,尤其夏夜里,坐在长木椅上,迎风纳凉,随手把玩着倒挂到肩膀的多情柳枝。
我后来写以会稽古城为背景的小说《青春路过江南》时把它取了个颇有诗意的名字,叫做“东畔花园”。
我当时经常跟曹风在一起,只要一出门,总会很自然的前往“东畔”。
在那里沿江漫步,隔望对岸万家灯火,聊聊杂七杂八的话题,有时还要因为某个理念不合相互争论。
那个面红耳赤的样子现在回想也挺好笑。
曹风与我同年,他比我晚一些来,大约96年初吧。
穿得土里土气,个子也比较瘦小,脸蛋儿圆圆的,单眼皮,头发整成中分。
他刚来时生活很拮据,又没有亲戚朋友。听他自己说是随几个老乡一起坐船来的,那几个老乡去其它城市了,他不愿同往,只身来到绍兴。
我们初次见面,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他兴致盎然告诉我生平的第一次远行,沿着长江坐船七天七夜,途中停停歇歇,一路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他绘声绘色的为我讲述了沿途各种迷人的风光,比如长江三峡,巫山神女峰等等。
最后说以后有机会带我去见识一下。
曹风新来不久,手脚慢,工资很少,都不够花。
有一回他无比郁闷的对我说他身上没钱了,米也买不起,每天饭蒸得很稀,不到下班便肚子饿得急。
我把自己家里带来的米分一些给他,尽可能让他吃得饱点,希望能熬到领工资。
他却拒绝了我。
我也不知道最后他是如何捱过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的。
后来他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便开始脱胎换骨。
衣服、跑鞋,零食,每晚还出去看录像。
总之,比之前高调了,他还约我去了市区东街,买了辆时尚的自行车,从此开始潇洒兜风。
好几次带着我去环城江溜达。
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长披风,还收了小腰的,想起来特好笑,那应该是个女装。
单纯的曹风哪里懂得这些呢,而小百货精明的老板娘只要把衣服销出去了便是王道。
在我们相处的日子,曹风的前半段时光相对是比较轻松活泼的。
也有很多的笑话令人难忘。
比如有一回清晨,他“陈伯”了,而且凑巧被一个起床小便且爱捣蛋的舍友发现。
那个舍友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并有分享的习惯,马上叫醒身边的舍友,然后用手指指仰面躺着的曹风。
几个睡在对面上铺的舍友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个个抱着枕头咯咯笑。
我虽然也睡在曹风对面的上铺,但我那天睡得熟,并没有听到他们交头接耳的谈笑。
那个发现新大陆的舍友显然看不过瘾,居然伸手去碰,当然,我是事后听那个牌头人绘声绘色讲述的。
当他不安分的手指触碰到对方“抬头”的那一刻,曹风惊醒了,并很快从周围人群的神色中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那一刻,我也醒了。
我睁着对迷朦的双眼朝热闹的方向看去,正好见曹风生气的对着那班捣蛋的舍友。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曹风的音乐才华最让我难以忘却。
曹风会使用多种乐器,尤其笛子吹得溜。
他有一根短笛,放在枕边,晚上临睡前,会小吹一曲。
我们也时常沉浸在悠扬的笛声中轻松的睡去。
夏天的夜晚,我们去东畔花园,常能听到他悠扬的笛声,飘逸灵动,传得很远。
行人都会驻足观望。
有一次中秋,公司总部要举办文艺活动,我们厂选了几个节目,其中一个就是曹风吹笛。
中秋晚上在剡溪路上的一家夜总会,曹风打扮一新的去赴宴了。
我们几个小伙伴羡慕得要死。
回来时容光焕发,后来据说得了个奖次。
生活需要烟火气,也需要抒情,可两则往往是格格不入的。
曹风已经完全适应了当下的生活,赚的收入足够自己花销,再也无需为当初的柴米发愁。
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当生活无忧,怎能不制造点浪漫呢。
浪漫说来就来。
曹风恋爱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喜欢上了一个同年的江西女孩。
关于这个女孩我是很清楚的。
95年她几乎与我同时进来,没多久,便与我们宿舍的一个男生交往,常在我们宿舍过夜。
当时这样的情况普遍,不稀奇,我们也见怪不怪了。
但不到两个月,女孩与那个男生断绝了来往,从此再也不来我们宿舍。
很快的,女孩又与别的男生好上了。
短短的一年中,女孩走马灯似的经历了多次有始无终的恋爱。
当然,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恋爱,也许只是一种生活。尽管在当时会饱受非议,但在今天看来其实正常不过。
曹风认识了她,并在与她的交往中渐生好感,进而发展为他所谓的恋情。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女孩也许并不认为这是恋情。
但对曹风而言,这个女孩恐怕就是他的初恋了。
像所有阳光与风雨同行的初恋一样,曹风的初恋也注定要饱尝甜蜜与苦涩。
晓兰曾告诉我说,人家才不喜欢曹风,你看她心高气傲的样子,曹风自作多情罢了。
女孩也在曹风的工作笔记本上写上了“自古多情空余恨”之类的留言。
可他不死心,非要每晚去女宿舍找她,可人家早早躲得远远的。
直到有一天,女孩牵上了一个男生的手。
曹风抑郁了,他整天没有笑容,工作也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不管遇见谁,哪怕最亲近的我,见面再也不打招呼,几乎把我当成了路人。
曾经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再也不见。
他颓废了。
舍友们都替他担心。
爱管闲事的晓兰每天都会向我打探曹风的情况,顺便向我“汇报”那女孩的最新动向。
可我也很少能见得他,晚饭后,他总不见人影。
他再也不吹笛子,我们再也听不到他悠扬的笛声。
那天,他突然深夜不归,舍友们议论纷纷,有几个热心舍友提出大家起床分头去外面找。
于是,大家三四个人都刷得起床穿好衣裳。
外面有点冷,我裹了件秋衣,便出门了。
因为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是那个“东畔”。
他果然在那里,孤独地坐在草坪上,望着江水,还有江上漂着的浮萍。
昏黄的路灯下,背影拉得老长,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我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睡觉,明天还上班呢。
他起初不理我,眼中还有丝敌意,似乎怪我破坏了他的清静,或者发现了他的行踪。
但好歹没有针对,只是一味的保持沉默。
我说大家都在找你,可以回去了。
他自言自语:以后再也不去找她了。
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他,只希望他能回来,回到从前的那个样子,还是跟我一起无话不谈,开开心心。
多年后,我写《青春路过江南》,自然想到这个地方,以及那些像曹风一样风雨中缥缈的少年郎,便自然成为我笔下主要人物的原型之一了。
他不想回去。
反正我也睡意全无了,干脆坐到他身边,一起聊天。
我已经不记得那晚聊了些什么,坐了有多久。
总之,自那后起,曹风似乎开始振作了。
但他不再向从前那样有笑容,而是每天默默工作,早八晚五。
再后来曹风辞职了。
他去了一个新的地方,起初他还会每隔一段日子来我们宿舍坐坐,后来渐渐没了音讯,从此也就失去了联系。
但当我去往东畔,曹风湿漉漉的身影总会浮现在我眼前。
他总是喃喃向我诉说他的痛苦、委屈。
但同时,又有悠扬的笛声从天际悠悠而来,那是积极地、昂然向上的。
我想经历一次成长,应该会过得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