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中国,像杨绛一样,能被称为“先生”的女性没有几个,叶嘉莹便是其中之一。
她被誉为从唐诗宋词走出的人,中国最后一个穿裙子的“士”。诗者,志之所之也。
就是这样一位先生,终其一生,将古典诗词当志业,传道授业解惑,将自己活成一首优雅的诗歌。
就是这样一位先生,将全部财产予以捐赠,支持传统文化研究,愿将古诗词留存在每一代中国人心中 。
九十载光阴弹指过,未应磨染是初心。
花开莲现,花落莲成。
她希望莲花凋零后,有一颗莲子留下来。
1
叶嘉莹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三四岁父母便让她读诗词,到了五六岁就请来姨母给她做家庭教师,带着她读《论语》,《四书》。
开蒙那天,在家里举行了拜师仪式,叶嘉莹不但对来家中做家庭教师的姨母行了拜见礼,还对写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牌位行了叩首礼。
在所读的书里,她最偏爱的还是诗词。
因为诗词不仅是一种客观存在,还代表一种生活方式。
在她家中,伯父、父亲喜欢读诗,伯母、母亲也都读诗。男人们大声诵读,女人们低声吟诵。
一家人都很和气,尊重礼法,讲究诗礼传家,遇事讲理,互相谦让,家里从来没人大声讲话,也从没有吵过架,处处透着宁静,安祥,闲适的气氛。
▲三岁时与小舅李棪(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夏日黄昏,雨后初晴,幼年的叶嘉莹站在西窗竹丛前,看到东房屋脊上忽然染上一抹落日余晖,而东房背后的碧空上,还隐现着半轮初升的月影,于是她写了一首《浣溪沙》小令:
屋脊模糊一角黄,晚晴天气爱斜阳,低飞紫燕入雕梁。
翠袖单寒人倚竹,碧天沉静月窥墙,此时心绪最茫茫。
方砖漫地,西屋窗前,在小小的水池边,栽满竹子和花草,时有蝴蝶翩翩起舞。
某年秋夜,一只白蝶,落在方砖上,尝试多次,却无法飞起来,她注视着蝴蝶,感觉生命的短促脆弱。
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
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
诗心的起点是一颗敏感素洁心,因为敏感素洁,以己心连他心,所以能体觉到美,体觉到现世功利价值之外的世界。
故而婴孩的心,往往就是诗心。
后来的叶嘉莹虽一世艰辛,但三四岁读诗词望世界时,那双温柔的眼眸,那颗洁白的心,一直是她生命的底色。
2
在叶嘉莹的迦陵学舍内,题有一句话——师弟因缘逾骨肉,书生志意托讴吟。
她解释道:“老师跟学生,有时会比骨肉更亲。因为骨肉是天生的,但老师跟学生之间有一种思想的传承。”
她和老师顾随先生即是如此,他们之间互相懂得,互相欣赏,是师徒,也是知音。
▲叶嘉莹与顾随先生,同学合影
顾先生毕业于北大英语系,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修养,而且对诗歌有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所以他讲诗能“融贯中西”。
随手拈来一个话头,就能引申发挥,层层深入,洋洋洒洒如黄河之水。
当时有学生认为他讲课是跑野马,没有知识或理论规范可以遵循,因此上课时不做任何笔记。
但叶嘉莹却认为他所讲都是诗歌中的精华,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里那种生命的感发,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辉。
“自上过顾先生之课以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之开启,始脱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万物之形态。”
无论顾先生在哪里讲课,叶嘉莹都会跑去听,前后达六年之久。她对顾先生的一字一句都舍不得错过,记下了厚厚的8本听课笔记。
而叶嘉莹亦是顾随最得意的学生,对叶嘉莹的才情尤为欣赏,一次,叶嘉莹写了一组《晚秋杂诗》七律,呈给顾先生评阅,先生竟分毫未改,反而和诗六首。
▲叶嘉莹学士照
叶嘉莹的别号“迦陵”二字,也因顾随而来。
当时顾先生要将她的作品交到报刊发表,问她是否有别号或笔名。她想到偶读佛书,所见到的一种唤作”迦陵“的鸟。
这种鸟是佛经中的一种瑞鸟,在佛教经典中,常用譬喻传递佛菩萨之妙音。
无意之名,却暗喻命运。
当顾先生的两箱手稿在“四清”运动中下落不明后,唯叶嘉莹记录的八本笔记,陪着她四处流离,在异国他乡讲中国诗词才得以保存下来,让当世人在混沌之时,从那些笔记中体会到“困在暗室之内,忽见门窗之开启”。
许多年后,叶嘉莹仍然记得顾先生在黑板上写的三行字。
自觉、觉人
自利、利他
自度、度人
简单十二字,叶嘉莹用一生的经历体悟,坚守,践行。
▲1962年台大中文系一年级师生合影,中间穿旗袍站立者为叶嘉莹
3
17岁时,叶嘉莹的母亲腹中长了一颗肿瘤,去天津开刀,最终因为血液感染,在回北京的火车上不幸离世。
当时,父亲远隔万里无音信,家中两个弟弟需要照顾,自己尚未独立,突然失去荫蔽,叶嘉莹的心陷入“孤露”中,一连写下8首《哭母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她说她听着钉子钉到母亲棺木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觉得都钉在自己心上,钉出了带血的哀痛。
▲母亲去世后带孝照
24岁,叶嘉莹和丈夫去了台湾,因白色恐怖,连遭幽禁。
后来,幸而被放,却无家可归,只能投奔到丈夫一个亲戚家。
为了尽可能少地打扰对方,她白天抱着女儿在外面树荫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铺上毯子打地铺。
那时她被现实逼出一个自求脱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小我的精神感情完全杀死。
身体力行的实践着自己提出的“弱德之美”的概念——在苦难之中,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她身体不好,腹部常隐隐作痛,好像肺部气血精力已全部耗尽,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隐痛。
但仍以平和愉悦的面容示人,仍写诗,一上讲台讲课,就神采飞扬好似一切都未发生。
▲叶嘉莹全家福
▲上世纪50年代在台大任教时为小朋友讲课
52岁,以为可以在加拿大安稳度日,大女儿和女婿因车祸双双罹难。
料理完后事,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避免接触一切友人。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会引发悲哀。
她仍以诗歌来疗治伤痛,一连写下十首《哭女诗》。
她说,“尽管写的时候,心情是痛苦的,但诗真的很奇妙。”
“当你用诗来表达不幸时,你的悲哀就成了一个美感的客体,就可以借诗消解了……”
曾有人问她,“在中国古典文学那么多诗人词人里面,最想做朋友的是谁。”
她说是辛弃疾,虽然他一生不得意,可是他自己很会娱乐,这个人很有办法。
自己种个地,买个房子,种棵梅花,没有人作伴,就在院子里凿个池子,把天上的月亮引下来玩。
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
以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
她深刻理解当命运并不如愿,苦难突如其来,该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法。
▲叶嘉莹在温哥华为幼儿读古诗
4
在《迦陵论诗丛稿》中,叶嘉莹谈及自己治学中“为己”与“为人”的问题。
她钟情于诗词艺术,偏于主观的感受,在神异的境界中体验自我,获得了“为己”的快慰。
“而当意识到这种快慰生成的缘故,便有使命感与传承的自觉,想将古文化中有生命的东西普及于社会,这便是‘为人’的内涵。”
从“为己”之学转变为“为人”之学,叶嘉莹的生命逐渐觉醒。
当人生经历了大的苦难,就会使“小我”投身于大的境界。
女儿女婿离去的第二年,她望着落日余晖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
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她年华老去的警醒,一生被命运推着走的她,做出了唯一一次的主动选择——回到祖国教书。
她说,“诗词的根在中国,是中国人最经典的情感表达方式,是民族生存延续的命脉。我的根也在这里。”
▲1979年初,叶先生第一次从北京至天津,南开大学诸教师在车站迎接
在一生获得的学者、教师和诗人等众多名号里面,她说大半生的时间都用于教学了,所以首先是教师,其他的都排在这后面。
她说,“如果到了那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稼轩60余岁仍想报国,她90多岁还在教书,心情是相近的。
每次讲课,她着一袭素净的衣裙,站在那里,像一个发光体,在她的映照下,周围一切都暗淡了。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为年轻人开一扇门,将美好的吟诵传承下去。
有学生问她:“您讲的诗词很好听,我也很爱听,可这对我们实际生活有什么帮助呢?”
叶嘉莹这样回答:
“你听了我的课,不能用来加工资、评职称,也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收益。
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诗词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怀和修养。
诵读古典诗词,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活泼开放、高瞻远瞩之精神。”
她写过一句词叫“谷内青松,苍然若此。”
当现代人的迷失,用物质和科技解决不了,而回到优秀的传统文化中求解的时候,诗词就是那棵积渡霜雪,苍然若此的青松。
它能伴人,警醒人。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
5
电影《一代宗师》提到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这三个阶段是“一代宗师”必须达到的境界,否则你就只是“高手”,而不成“宗师”。
而叶嘉莹先生一辈子与诗词相伴,所走过的路,就是对三重境界最好的诠释。
见自己,所谓“不迷不成家”。
从小她就喜欢中华古典诗词,这是天性使然。她一生一世教授诗词,没有过任何成为“大家”的念头。只是不断往自己的内心世界瞧去,在诗歌里找寻到安静。
“在这短暂的生命之中,要完成你自己,不是外表的别人的赞美,不是外表的一些成就,是真正的在你品格情操各方面要尽你的力量,完成你自己。”
见天地,心里要装得下世界。
回顾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叶嘉莹感怀到:
“平静是好的,但如果一个人完全没有经历过挫折,都是过顺利的生活,不一定是好事。
各种苦难,谁都不愿意发生,可是极大的悲哀和痛苦,让你对人生有了另外一种体会。
如果不把诗人的小我感情打破,就不会有更高更远的想法。”
她的思想经历了由“为己”到“为人”,由“小我”到“大我”的觉醒和升华。
见众生,要把一切所得回馈众生。
从漂泊到归来,从传承到播种,她不计高龄,往来奔走,为的就是不让中国古典诗词文化所期无人。
“我平生的离乱都微不足道,只要年轻人能够把我吐出的丝织成一片云锦,让中国文化的种子能够留下来”。
千年传灯,日月成诗。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余虽不敏,然余诚矣。
(本文首发好好虚度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