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香江升太平(7)

Easter、端午节和什么女皇生日凑到一起,很奇妙的组合,到港后第一个大假降临。

Dennis前天就没睡好,凌晨又做了个梦,梦见他和Lydia晚上出街,走过一片坟地,后来到了读书的大学,遇见以前他的老师。这个老师小个子很机灵。Dennis不太喜欢这一类型,但他和女生很谈得来,见到Lydia就聊了起来,这情境究竟有什么寓意。反正天天见面之人,总会在某个梦里相见,真想也好,假想就倒错。特别是男女之情和男女之事,白日不想,梦里躲不过去。


“旧梦刚刚结束,新梦接踵而来,有的梦想才刚刚开始,有的则早已烟消云散。但愿噩梦已经结束,美梦正在到来!”

 

结果早上出了新晨大厦后门没多远,Lydia在前侧身只顾和Dennis说话,要他晚上一起陪廖生唱歌吃饭,没留神一下撞到停车场的柱子上。Dennis心里一惊,更甚于Lydia的尖叫。

这难道有什么因果关系?白夜不打自挨了?

今天还是廖生请客,这已经是第二次他请这帮人吃饭唱歌。租客和业主关系这么好还不多见,都是Emily和Lydia、Elise的功劳。她们已经请他来宿舍尝过自己的手艺了,比起到酒楼请客,既实惠又实在。她们会哄老男人,略施雕虫小技,省得可都是自己的钱。说到底,放租的人挣的不是自己的钱,他又是从大陆过来的,肯定还有大陆情节,让她们多陪陪不亏。

席间,又听廖生吹了一通他的光荣历史。当初跑过来很容易,跨国界河,落到市区就是香港居民。有多少万人就这么过来的,好像并没有那么多生命、精神、肉体的悲惨和残酷。再怎么样,那个时代,他总归不简单。哪里像现在,坐着飞机火车睡一觉过来,仅仅因为有了本护照,盖了几个戳。他们来得容易,但不是香港居民,占不了大英帝国的光。早来的一落地生根,有钱没钱都可以满世界出游。谁更幸运呢?

而今同在California Red唱歌跳舞的不同代人,共享香港繁荣之光,忘了前身后世。

廖生逃港时,香港正处在起飞之始,需要大量低层劳动力,找工作容易。紧接着,大陆很多中资公司需要人,廖生就进了一家窗口公司。三年五年,从底层熬,八年十年,再熬到中层,娶妻生子,如今儿子也已工作。老婆是当时一起跑过来的同乡,终于熬到天光见日月,却在前两年病逝。而他一直没再找,难怪喜欢和女仔泡呢,Dennis以为如此。

“是我们送上门的好不好。”Emily说。

“还不是因为我们有求于人吗,再说人家真不错,知道我们出来不容易,他混到这个份上愿意照顾咱们不错啦。”Dennis说。

“人家现在不缺什么,房子儿子都有,找老婆多麻烦,莫非想再找一个?”Johnson说。

“就你们?白给人家还不要呢!”她不知是冲屋里哪个发火,“也就你一个钻石王老五,再老就成王八了。”Emily骂道。

歌唱得不少,酒喝得也不少,廖生唱粤语的革命歌曲,他们唱国语的流行歌。Dennis这几年肺燥,说话男中音,唱歌音调高不上去,自觉唱的不好,嗓音没Lydia她们放得开。既然来了就得当个陪衬,小男人和老男人恐怕比不来也谈不大来。廖生精神勃发,还跟每个女生都跳舞,配流行歌曲跳三步四步,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慢慢晃悠,油光锃亮的头,透出一股富庶繁盛尽享人生快意的光环。那神色,同Tiger和韩国老板讲大话的时候异曲同工。

Dennis无聊,就找了个借口先跑,把老廖留给她们去对付吧,一点不给人面子。今天Emily没来唱歌,等他回去时她却已经在Flat F里敞着门聊天了。

只听她说才去见一只傍大款的鸡回来,好吃好喝又吃多喝多了,满嘴喷腥地形容了一番。Dennis庆幸自己没被拉去,除了这一点,别的好说。还有不好说的呢,他忘了。等到Lydia、Elise、Casey她们一起回来,一通转进屋,Emily说:

“你们把廖生搞定没?”

“搞定了,差点搞趴下,”Lydia满脸通红说,“老家伙又能唱又能跳,还真盯上我们不放。”

“别把你搞定就行,啊!”

“狗屁,就他?一边儿待着去!”Lydia斜眼瞪了Dennis一下。

“今儿个Lydia火大吗,他把你怎么啦?不就搂着跳个舞吗,我以为多大的事!”Emily道。

“那你怎么不去?”

“哎,怎么扯上我啦,不是说咱们有空就轮流的吗?人家廖生还是挺正经的人。”

“你找小姐去,把我们丢给港叔。”

“这哪跟哪啊!我找小姐也没用啊。老头看起来不‘寒湿’啊。”Emily 跟大家一起大笑。

“我们出钱,你们出力。”Johnson插嘴道。

“别扯,我们去也不管用啊,”Dennis道,“我倒想‘寒湿、寒湿’给你们看看。要不这样,下次我们主攻小姐,你们几个一起主攻男人,这么轮换好吧?”

“你有病啊,便宜死你了。”Lydia又要举拳头打Dennis。

“反过来也行,不把人家搞死。”

等她们回自己屋没多久,Lydia又打电话来,大叫一通。这都几点了,没完没了,Dennis说。Emily在话筒一旁说Lydia今天发春,被男人撩了。不至于吧,看你们天天跑我们屋挺积极的,谁撩谁啊,Dennis道。还有天天跑我们屋的呢,Lydia回敬。一样吗?常去你们屋的男生有毛病,常来我们屋的女生也有毛病,Dennis说。

“就你毛病最大!你看今天把Lydia逼成这样,你们有责任。我告诉你们得赔人家啊。”Emily抢过电话一起说。

“怎么赔啊?”Dennis问,又觉不对,已收不回来了。

“我们想怎么陪(赔),你们就怎么赔!”

“赔得起,陪不了怎么办呢!”

“Lydia,You are crazy。以后叫你Crazy算了。”


兴奋有余,Dennis津津有味看了两部《独行侠》,凌晨一点多才睡。

很像童话故事,人人都时刻面对正义、邪恶和丑陋。剧中将人分三等:BadUglyGood,最后Good打死了Bad,把Ugly折腾得半死。Good沉稳,不张狂,不妄动,可以应付各种突来之事,而不需任何心机,凡事皆不急于求成,一副西部牛仔样,眯缝双眼,牙咬雪茄,破衣烂衫悠游自如,走路不紧不慢,绝对游侠风度。等电视里结尾字幕打出来,Dennis还在发呆,盯着屏幕脑筋停止转动,像过山车落定,浑身酥软。那个小小的屏幕透射出的声光像,摄住了他的魂。


“很多人在死了以后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多人明白了怎么回事也照错不误。而极少人,既明白怎么回事,又知道如何控制,所以人分三等。哪一种才受人尊重呢?可想而知。

到了香港,突然觉得这世界又大了许多,局限于一隅之内,便不明白BadUglyGood,而见到了天外的天、山外的山、海外的海,方知天下。

世界如此之大,大到要靠马车、汽车、火车、飞机、火箭才能到达。世界又如此之,小到只能蜗居一室,抱着电视望乾坤,只需咫尺的眼光就可遍览无余。看见一件好的东西或美丽的人,不是觊觎、嫉妒就是想占为己有,得到了还要后悔,即便满足又没了兴趣,始终陷于追逐的麻木不仁中。”


Dennis又大发感慨。

前几天电话里他和Emily聊过,有意提醒她,要用欣赏眼光,欣赏人家的Good,欣赏人家的Beauty,也欣赏人家的Ugly和Bad。好的东西都想要,都想扛回家,那是不可能的,欣赏到就够了。自己差的东西都不想要,都想扔掉,那也是不可能的,要克制、抑制。别动不动就“想要”,要这要那,花钱能买,还有买不了、买不到呢!等到那时,失落、沮丧抬头,进而愤恨、埋怨。

“那就要‘奋不顾身’,谁都像你这么‘冰清玉洁’,还在做红楼美梦,没看现下人都急着、赶着、抢着,晚了就没了。”Emily泰然自若地说。

“那叫‘死皮赖脸’好不好,为达目‘主动献身’,一点情趣都没有,”Dennis理智得有点过分,非要死守底线,“更谈不上真情!你说呢?所以有人捧着《红楼梦》,有人抱定《金瓶梅》!”

“呵呵,这才真性情啊,起码不会假心假意。”Emily嘴巴上翘,脸上红光乍现,没成想他还拿书说事,“你以为我不懂?你不奔目标主题去,非要磨磨蹭蹭折腾过程,谁受得了?你这人是真古董啊还是假新潮?”

“我是戆头好吧,就因为我见太多了,的确受不了,没人愿意受。我就自练成狂吧!”

“你成天盯着墙上香车美人,画饼充饥吧!?”Emily还嫌不过瘾,又跟进一句:

你画一百个,也不如上一个!


连着周末还有四天假期。

Agnes约了Dennis十点到中区浸信教堂见面。他平生第一次进教堂,一路忐忑,怎么会和女孩儿到教堂约会?他想起了他爷爷和他奶奶的时代,似乎又重回故里。上海几个教堂他见过,高大雄伟,没见开过门。与之不同,这里的新教堂外表根本看不出来,藏在闹市的大厦里面,在大厦裙楼辟出一块礼堂,多层建筑的式样,头两层像戏院,下面是一块大屏幕接起,布置成教堂模样。如今西式教堂在香港已经不多见。

同一幢大厦里,楼下开店揾钱,楼上住人睡觉,楼中祷告忏悔,一样都不耽误。城隍庙和土地公公,两地倒是差不多,烟熏火燎,善男信女只管跪拜,而God要教导人开释心怀。天主和大仙共贺,圣歌和香火起飞,女皇与城隍对坐,不亦乐乎。

他们到的时候教堂已经快坐满了,正堂无位子,只能坐下面靠后的一排空位。刚开始Dennis有些不知所措,不信教的来听布道心里怪怪的,不知该做什么,只能跟着大家动作,Agnes没有多跟他讲。当牧师开口之时,他绝对标准洪亮的嗓音和纯正的粤语字字玑珠,震慑整个厅堂,不用翻译,Dennis几乎全部听懂。他的演讲题目是:

有钱买不来平安

从人生体验讲起,他说自己以前在电视台做主持人,很有钱,曾经忙于奋斗,没有余地和空间,心力憔悴,结果患上癌症。疾病缠身与事业困惑和失败打击之下,找不到出路和方向,被逼到绝境之中,他没有平安。之后他辞掉工作,跑到深山去逃避,在山上等死。终于,他看到圣经,神的启示使他冲破孽障,有如荒漠甘泉,滋养干涸贪婪的灵魂,身心得以恢复,从此便信靠主。以前就为了揾钱,不得平安,现在没了那么多钱,他却有了平安。最后,他要信主的人站到他前面来。Dennis被煽惑起的情绪戛然而止,像见到走江湖之人最后亮出的吆喝。他转头看,Agnes没任何反应,可能她听过不止一次。

听到最后一句以前,这绝对是一篇出色的演讲,全神贯注之时,已然忘记身边的Agnes。牧师的演讲超出他的预期,本想做个旁观者,竟然被融入其中,压抑多时的心智突然被撬开,烈日盈胸。原来那么多数不清烦恼和纠结,多么卑微可笑,游离于灵性世界之外,俗世之中有谁看清看透,又有谁能逃离逃脱。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进教堂,要听牧师讲动人煽情的故事。余音袅袅,他们被人群推送出教堂,回到俗世尘界,红尘滚滚,似从天上归来。

Agnes约了她一个中学老师和她的两个同学一起吃中饭,说让Dennis多个认识香港的机会。那个老师看起来跟Tiger差不多年纪,已经移民加拿大,最近重回香港做事。他讲北美有很多中国人、香港人,适合养老,但不适合揾工挣钱。香港房价贵,可机会多收入也好。他最近在教会做事,不过没说他劝介人入会,听Agnes说现在入教的人很多,做教会的事收入不少。

Agnes老师和同学说粤语,Dennis怕说不好就讲国语。一边说广东话,一边说普通话,互相能听懂,但说不到一起去。Agnes中间分别用两种话接几句,她老师很想了解些大陆的事情。他从别处听到的传闻,想从Dennis这儿验证。其他两个同学也不识讲国语,只在一旁窃窃私语。Dennis的气势高过他们一头,给足了Agnes面子,不管人家把他当作她的什么朋友。不过他不担心沦为Agnes的陪客,像Emily那样拉着他到处亮相,直到烦。钱玛丽不也拉着阿Jo在她那帮朋友面前亮相显摆吗!可他不是小老板,身无分文,只有一个国语人的身份!

听听布道也挺有意思,起码周末多了一项活动,不要在屋里闲出病,也不要成日忙出病来。他们又聊到两地观念差异,Dennis觉得老生常谈,很无聊。大概人家更关注上边的事情,甚至想到上边去开教会,跟开公司一样。

Dennis只是听说加拿大的楼价被香港移民炒高了,他们一朝回潮,楼价又下跌。

“等你们都去上海,上海楼价也吃不消!”

随后,Dennis就跟Agnes去她家,在北角的一个单位,不是很新的楼,下了地铁,在楼堆里转来转去才到。途中他问道:

“你怎么没去加拿大?”

“每个人想法不一样,我不担心。”

“也可以理解,换个护照再回来。”

“不过要耽误很多事的,等回来机会可能就没了。”

“是啊,所以譬如Tiger啊、Phyllis啊,他们都没去,反倒急着要去大陆!”

“你说对了,有人看到了机会,我们公司老板就是这样,害得我老跑上海。”

他有些莫名的紧张,不知道进她家会碰到什么人。一想到Rosy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事先也没问她方便与否,他习惯于人家的安排,客从主便,既然她邀请他来,肯定是‘方便’的喽。第一次到一个香港女孩儿家,没做准备,没想太多,想太多也没用。起码她不像Rosy,还没怎么说就主动告诉他,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不把他吓死不甘心似的。

她们家比Dennis住的房子稍大,也是两房两厅,有阳台,但屋里还是挤得很满。

“随便坐啊。”Agnes说。本来她在电话里说还要问些上海办事方面的事情,到家后她没问。毕竟是她主动邀请他来,总要有点托词,不让他觉得太直接,或有什么企图。对Dennis来说,根本没这必要。

看她这么放松,Dennis也不紧张了。她家不似港产影视剧里展示的情景,要么富豪的宽大豪宅,不是半山就是山顶,要么平民拥挤破烂的旧屋,一家几口挤在一起。像她家这样条件应该是中等水平,貌似上一年代的钱玛丽。

她拿出很多碟子,问Dennis喜欢哪个歌手。他看了下说,就是你手上的那张碟子——王靖雯的“天空”。她放给他听,同时趁他坐定,跑到厨房泡了两杯咖啡,端过来。有一分钟他们没出声,像专注听歌,很快Dennis忍不住打破沉默,看着架子上那么多的影碟和唱片,聊起来。

她问他适应不适应香港的生活,跟同事沟通情况如何。

“头晕,一来就头晕。这里的街市不像我们那儿的菜市场,竟然都在大楼里,一斤是十六两进制的,换算半天,分量总比想的要多,反正给多少是多少了,不像内地还要还价。一百文递过去,多少文找回来就行。”

“你们真行,男孩子还自己烧饭。”Agnes一脸欣赏的样子。

“对啊,不能天天吃茶餐厅、大排档啊,还有大快活、大家乐什么,吃不消啊。”Dennis没觉得很能干,“烧饭做菜就跟上班做嘢一样吗,不难!”

“我就做不来,吃老妈做的就可以。”

他们聊天漫无目的,但相当平和自然,不见Rosy那样紧张压抑,字斟句酌,还会问到一些生活的细节;也不像Emily那样精辟而灵感迸发,甚至肆意畅言口无遮拦。当然,更没有和Eve那样谈到个人方面的事情。相较Eve已婚且与老妈共居其所,屋企更像一个家,而Agnes是未婚,但又不像没男朋友,屋里布置混合了家和单身宿舍的味道。他没搞明白,本以为进了她的屋一切就会清楚,可她不说还真不能瞎猜。也许她父母也移民美国,也许她自己也开始供楼,也许他什么都没猜对。这个中大的女生比起其他二流大学学生来要复杂,起码不像Dolly和Rosy,非要Cool到底。

Dennis对个人隐私从来不主动询问,除非人家愿意说出来,如Emily和Eve那样的北京女孩儿,近乎见面没几分钟就要跟你倾诉所有。哪样好,哪样又不好呢?Dennis更看重心里感受,而非好坏,是喜欢和不喜欢问题。

“我还在刚才教堂里的感觉没出来,布道的演讲太有感召力了,听了以后,就以为我们缺少什么。”Dennis并没有认真听音乐,只是浏览唱片,如果两个人就坐着不说话听碟子肯定很傻,况且不是恋人关系。

“以后还可以来听啊,我听过很多次,不像你头一次那么深刻。”她双手端着咖啡抱于胸前,“我的老师很热情,经常要我们带朋友一起过来。”

“挺好的,不过我认为有信仰不一定上教堂,心中有主,不在乎形式。教堂和庙宇的确有神圣感,让你不自觉包裹其中。”

“这里信教的人很多很多,表面上都看不出来。”

“对啊,有一次Tiger请我到他家吃饭,吃饭前要祷告下。我很狼狈,手足无措,也跟着两手合十默祷。”才进屋的时候Dennis莫名紧张已经解除,Agnes比他更淡定自若。

“很多人确实是经过事情以后才信教的。”

“我可能还没有经过什么事情,或者我们经过太多事情什么都不信了。”Dennis想起Emily带他与几个不知她怎么认识的修女共进晚餐的事情,很无聊,远不如听布道煽情激动。不会有什么企图吧,不就一顿饭吗,听不听、入不入教、吃不吃饭完全自愿,当时Emily这么说。不是人家有企图,是我们有企图吧?Dennis反问Emily。人家这么好心好意,就要往好处想。

“心里有所信,感觉踏实!”Dennis接着说。

临走时他们约好改天去听音乐会或行山。有这样的“女朋友”多好,轻轻松松无牵无挂,Dennis又想入非非。

Agnes把Dennis送到电车站,因为他说喜欢坐电车的感觉。他走的很快,与她一直保持一段距离。等上了电车,才松了一口气,匆匆忘了回头看一眼她走了没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说了什么?少做了什么?少想了什么?

他若有所失,就这么走了,像逃跑一样,有点对不住人家。

叮叮车从北角往西,吵杂声和溽热的空气一路冲进的耳朵和鼻子。他喜欢听铁轮和钢轨的碰撞,淹没了银钱入箱的哗啦声。抬头见不到天空,低头望不到土地,双眼穿过无数闪烁灯光汇聚的河流,河流两岸掀起各种噪音的狂涛振聋了双耳。他被迫随波逐流,冲向下游,冲到入海口,冲上沙滩。但愿逆水行舟,慢悠悠走走停停,永无停息。

当两辆电车擦肩而过时,想看而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大家被巨大的钢铁虫子裹挟向前,有时一长串排列起来,又像滚动的糖葫芦。颠簸之中他快睡着了,迷迷糊糊耳朵里有响起刚才Agnes放过的《天空》:

——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

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

飘流在世界的另一边

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

天空画着长长的思念——

——我们天空何时才能成一片

——我们天空何时才能相连

她的天空在哪里?他的天空又在哪里?天空本属同一片,此时此地本相连。


等Dennis昏然醒来,发现坐过了站,双腿不愿意动,兴意索然,干脆坐到Kennedy Town再回头。上环站下电车时大腿麻痹阵阵,连瘸带拐走了几步,缓缓恢复。上楼时已五点多,Johnson正在烧饭。Dennis尝了下味道:

“不错吗,趁我不在练手艺!”

“别动,有人要过来蹭饭。”

“谁啊?”

“隔壁的呗,闻到香味已经来打探过,看你不在就回去了,坤哥正在给他们算命。”

“她们中午已经来‘扫荡’过了,”剀弟说,“晚上不能让他们再来吧。”

“要看Dennis的意思?”Johnson看着Dennis说。

“你脑子坏啦,既然她们没来,我们先吃,完了我过去看看。”

边吃剀弟边说今天有两个电话找Dennis,一男一女。Dennis没说什么,他端着饭碗,无心夹菜,刚才为什么没跟Agnes一起吃晚餐?他本以为她会留他吃饭,想得太美。她不会烧饭,会烧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烧给他吃。他为什么不主动请她吃饭呢?看不出她晚上有别的安排,吃完饭呢?继续听“天空”?她不会衰成这样吧。肯定是他潜意识里排除了接续的节目,更不愿意再一起听天空,听到没得听了怎么办?他不闻不问就走,不管她失望不失望。他没有后悔,但没做到位,起码等她做出安排后再行不迟。但她迟迟没有表示,难道等他表示?最后,还得怨他自己沉不住气,跑了。

Dennis和Johnson走进女生宿舍,看见坤哥和小黄也在,女生就安妮不在。几天没进他们的“闺房”,Dennis发现变化挺大。外面客厅墙上也换了,半面墙全是半脱半就的女人。不知哪里渗水,地板浸得发黑,厕所也堵了,下水道的味道只往上冲。Emily和Lydia的房间墙上贴了各种纸条,有要做的事情,有什么人生格言,还有做梦的内容。另有几张招贴画,大裤子女人,足球明星怀里抱着千金,郭富城腕上带了块大表。

“Oh my God!怎么香闺变地狱啦?这才几天,都是老廖把你们惯坏的。”Dennis的脑筋还在刚才那片“天空”里没转过来,他看到坤哥正在给Lydia看掌纹。“我本来还想再送你们一幅画,看来只能是美好愿望,挂在这儿不被熏香反被熏臭,还不开窗户开冷气!”

“别看,闭眼,开了冷气我们还能多穿点。我们这儿有的男人来的太多,挂墙上的图片当门神,换点刺激的冲冲。要么怎么要坤哥看命呢,最近特背。”Lydia道。

“该来的不来,不该来老往这跑,你说说这事。我们缺一个看宿舍门的阿姨。”Emily坐在上层铺位床沿搭拉着大腿,正在翻弄一些书信。“你那张超大的钱玛丽啊,还是你留着受用吧,我们这儿就一个字‘烂’!”

“你这个阿姨当得,来者不拒。”Lydia说,“有多少放多少进来。”

“钱玛丽看中的男人你不要吗?我都画的差不多了。”Dennis想抛砖引玉。

“中看不中用,干着急。”Emily显然兴致不高。

“你们不吃饭啦?要这样,我赶紧走了。”

“不吃,气都气饱了,你瞧瞧这脏的,也不收拾。蟑螂晚上已爬上身同床共枕,说了还不听。”Emily又说Casey和Elise太懒,更别提安妮了,轮到他们值日就这样。哪里像她值日时打扫的那么干净。“阿坤哪,你行吗,算出来点什么吗?”

“我跟人家多少还学了一点,前天跟一个朋友去见一个风水大师,一进门就感觉不一样,房间摆设都讲究风水布局。不知不觉,你的面相已入他眼,别提说的有多准。”坤哥道。

“我们这儿的风水没法看,”Dennis说,“你这二手货技术,别招人家道就行。他都跟你说了啥呀?”

“他说了一堆这个那个,最后说我将来会发财,我一高兴忘了问他我是靠什么发财的。”坤哥一脸遗憾。

“还要告诉你何时何地,是吧?天机不可泄露,能告诉你吗!”Lydia说。

“你说这年头,信上帝的不如算命的,我也得找大师算算,省得我爸老操心,千叮咛万嘱咐,又不是没嫁人,等着抱外孙啊。”Emily手捧一封信看得出神,“我给你们念念我爸写的信,也就他们这代人还这么谆谆教导。”

Emily的爸爸是一个大学的老师,后来当了干部不教学了,成了学校的官僚。大家一直听Emily说她怎么怎么崇拜她爸爸,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精神支柱。他老说她太任性,做一件事情坚持不了太久,喜欢新奇。听说读信,大家都围到她脚下洗耳恭听。她坐在床上两腿一盘,开始念:

亲爱的女儿,你去香港已经一个多月了,收到你的来信也短短的,不肯多说几句。你们一班十几个人互相有照应,也挺好,你要是一个人恐怕要乱天。小时候你就像个男孩,当然还是个听话的男孩——。

“听话的男孩?这什么意思?”有人问。

“就是说我性格像男孩,但还是挺乖的。接着——你大学的青春不在我们身边渡过,本想你再读个研究生,可你的兴趣似乎不在读书方面。尽管你继承了我的基因喜欢读书,可也尽都读些非专业的文艺书,工作几年似乎没大长进,也不能指望你再去读个什么MBA了。你怀有书香的气质,这也许是家族的遗传,但缺少刻苦精进的韧性——”

“咳,你爸要求太高,女生找个好老公就行了。”又有人说。

“还什么MBA啊,都Married But Available了。”这话以前只有Emily听过,其他人都没听过。

“这说法已经老掉牙啦吧?接着——你恋爱结婚都凭自己想法,我们也没有太多意见。可你还是不满足,找机会要出去。本来我们意见能去欧美国家最好,家里有不少亲戚都在那边,不读书工作进修也行。我总觉得香港的殖民地文化对你没大的帮助,你却说到了那里如鱼得水。你是条鱼,到哪里都不缺水。北京有我们,有你老公和他们一家,也不知道你们的打算,还要分开这么长时间。这里还有那么多同学、同事、朋友,怎么你就不满足,机会、机遇都不缺。好了,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多说了——”

“说了也没用。”

“——你说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不同的是你们都已经有了人生阅历,不会再是青春懵懂。但也要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只顾自己的意愿而不管他人的心思。你们毕竟不是去旅游,新鲜感过后还要认真对待。风花雪月的日子能有几何,上班的时间不长,你就开始无聊。我知道你的长处是和人打交道,但必要时沉下来做点事情很有裨益,心思不要太轻,做事要认真努力,望你谨记。

你妈已经退休了,我也快了。人这一辈子很快,经历过、生活过、奋斗过,时刻都在演奏不同的乐章。我们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世事变幻,起起伏伏,时代变化加速。你该考虑的事也要抓紧,很多事拖得越久越不是办法。相信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把握好工作和生活,把握好自己,创造一生最美的乐章。你的聪明和睿智都像我,千万别浪费

爱你的,爸爸。”

“噢、噢,”大家起哄。

“情真意切!到底是大学老师,我爹都不会这么说。”Johnson说,“我们农民没法跟知识分子比。”

“感觉你爸是追你未成的爱恋者。”Lydia 说,“还永远追着。”

“那是,我爸什么人啊,千锤百炼终成钢。他和我妈的恋爱经历,绝对可以写本书。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可惜啊!我是替我爸可惜,别搞错啊,我是没办法!”Emily很感慨,“我上大学那会儿他信写的更多,每封信都很长,指望我长进,谈个好恋爱、找个好老公、生个好孩子。”

“等你来写了,再演绎一段缠绵悱恻。”

“跟谁啊,Dennis,跟你?”

“别,受不了。”

“我这还有一个叫Lisa的小姑娘来信,特清纯的一个女孩。肯定是你喜欢的那一款,下次念给你们听。”Emily有意吊胃口,留个悬念。Dennis听她说过一些事情,还真有点期待。

Emily从上铺下来,坤哥接着给Elise看手相。Emily说她会用牌算命,就先叫Johnson抽牌,说他有福相,绝对钻石王老五,香港不会白来一趟,肯定有收获,哩哩啦啦说了一通。啥收获?挣钱了还是找到对象了?Johnson嘻嘻哈哈没当回事。她又叫Dennis抽牌,他略显勉强也没拒绝。然后又叫他伸出手看手相,在他掌上画了半天。然后说:

“有人是女身男相,比如我,所以我爸说我像男孩儿。还有人是男身女相,比如你,Dennis。”Emily不知是听了哪个大师的话还是看了哪本相书,“所以叫人不可貌相。”

“佛还有众生相呢!你说的这个身那个相,不都错配了吗!”Dennis还没听出滋味,他只记得大人们说他小时候喜欢穿女孩儿的衣服,难道真给Emily看出什么了?

女身女相和男身男相是正配,正配之配是天地配;女身男相和男身女相是错配,错配之配是日月配。都有说法讲究。”Emily非要显得高深莫测。

“晕了,听着比星座配法更玄乎,管它什么配,你自己配对就行!”Dennis打住她,怕她说得没边没际。

她接入正题,说他有点才气,很聪明能干,但钱不多,不愿吃太多苦,事情蛮多的,儿女情长关系复杂,会得到贵人相助,一生会走过好多地方,矛盾很多,还会碰到不少好人和坏人。

“谁是我的贵人?”Dennis学坤哥的话问。

“你自己明白。”Emily回道。

“你早点告诉我不是更好!”


回到自己房间,930档影视剧已经开始。最近鬼片告一段落,他们没事就看《倚天屠龙记》,只要没人干扰,四个人就看。前几集看得很有意思,几集后就觉得电视剧编排的太离谱。

才坐定,Dennis念头兜兜转转,回到早上六点,突然被电话吵醒,其他人没接,就赶紧自己到客厅来接。梦中被打断是最痛苦的事,从卧室到客厅几米的距离有如快溺毙的人挣扎爬向岸边。一声喂之后,听到忻儿弱弱的嗓音,说一早被噩梦惊醒,怕他出什么事儿。问她梦到什么,她不肯说,只讲很难过。到底是南方姑娘,水乡泽国浸出来的,没有北京姑娘那么生脆,有话就说。她什么时候改一大早打电话,本来最近他全是凌晨一两点才睡,一早正是沉睡之际。但这个时间吵醒他,头脑经常不太管用,而对方此刻却很清醒,跟他不在一个节点上。

过后他又接着睡了一个小时,全是欲求不得的难过劲,醒来好累。

起来晚了,急着出门去教堂,没来得及细想忻儿到底怎么回事。坐地铁时回想起来,她是不是要他表个态,表白些什么。女孩都弯弯绕,男孩越不Care,女孩Care起来要人命。时间长了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都在变,有钱没钱都Available,结婚没结婚更可Available,男的可以,女的也可以,Always可以!

这世道都怎么了,Dennis脑子有点乱。要怪就怪自己心不定,人家一片痴心,怎么好辜负?她一定和那个男孩并没有断,脚踩两只船?他从不戳穿。谁靠不住?谁有企图?他没企图,他靠不住,她一定这么想。她有企图,他要躲她远点,他这么想。

“怎么一早又有人查岗啦?你这是大门不能进,二门不能出啊!”Simon出房间见到Dennis说。

“是啊,不让我把好梦做完!”

还是接着930看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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