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到沙田城门河边夜跑,没有带手机和MP4。心中有一股闷气,已经不是能够靠听音乐。看小说和看电影逃避得了的,我决定尝试一下福柯的理论,对自己的身体做点什么。开始的几分钟内,呼吸紊乱,肌肉僵硬,我需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将呼吸从胸部转移到腹部,有意识地使用肩膀和臀部的肌肉,调整因为跷二郎腿而造成的膝盖扭曲。渐渐步入佳境之后,我才能够开始关注外部的事物。我跑过一个个人群,有跳广场舞的、唱粤剧的、拉二胡的……他们各自心照不宣地占着自己的领地,间隔距离竟然能恰到好处,让彼此的音乐刚刚能够衔接上但又不至于重叠。
过了两人宽的桥之后跑到河的对面,手臂上已经积起一层薄汗,我的呼吸又重新沉重起来,肌肉表示自己的今天的运动量已经够了,不再配合。这时候,我已经不再能够观察周围的人群了,任何没有规律运动的物体对我而言都是干扰,我需要找回节奏。我只能盯着河边的路灯。哎呀,金属的细杆顶上撑着两个圆乎乎的发光的白球,整齐地像河边长出了一排月亮。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大二的时候第一次坐大巴经过这里被惊艳到的心情。那时是我妈的同事来香港出差,我去丽豪酒店找他拿家里带来的东西,从九龙塘坐地铁到沙田,在地铁站换乘大巴。大巴在站台兜个圈子之后从立交桥上下来,横穿护城河,我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白色光球沿着宽而静的河面排列在两旁,不远处的行人桥也被白色灯管包裹,远处的住宅楼万家灯火,在黑色夜幕和水面背景之下,仿佛黑色幕布之上用夜明珠在作画,美得如此不真实。那时的我决计想不到,未来会在这里生活三年。
再一次回味过遥远的心情之后,我已经跑上了第二座桥,也就是当年大巴经过的那一座桥。眼前的景色和五年前重合,不得不让我回溯这五年的种种经历。我想,很多事情在发生的当时不过是心中的一颤罢了,在日后却能够被不断咂摸出新的滋味。那一刹那没有改变,改变的是回味时的我罢了。所以,我此时所想到的“当时”,也不过是此时的“当时”,而非真实的“当时”。真实的“当时”早已在那一刹那之后,不可再得了。因此,人真正可以拥有的,只有此刻——此刻的过去、此刻的此刻、以及此刻所遐想的未来。然而此刻在时间面前就像细沙,还没抓牢就已经溜掉了。从这个角度看,人一直都是一无所有的。
这时我终于拖不住沉重的双腿,只能向疲惫妥协。我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水,双颊冒着热气,肌肉的僵痛却暂时消失了。我想起在最初带着郁气开始跑步的时候,我曾想象过跑到大汗淋漓,满脸流满汗水和泪水的场面。然而尝试无数次之后我已经明白了,在跑步时,我是哭不出来的。因为在我的娇养之下,稍微的运动已经能够让身体的抗议占据我绝大部分注意力,这点运动量足以让我将心理的那些七七八八全都抛诸脑外,又不至于让我委屈到流泪。相反,在我能够聆听呼吸和肌肉,进而聆听血液的流动,毛孔的开合的时候,再将那些平日里困扰着我的难题拿出来向身体咨询,感受每一种选择带来的身体变化,很快就重新有了方向。
社会教给我们很多应该做的事情,那些规则太深入人心以至于我们竟然没有质疑过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不是上当受骗了。所以问道德、问条例、问教科书,问理性,都不如去问身体。因为人唯一可以确认忠于自己的,就只有身体了吧。
到此为止,我已经完成了这次夜跑,它业已成为过去永不可寻了,而我,又多了一座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