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小诸葛对八月的苏州只有一个印象:桂花香。金桂、银桂、月桂、四季桂,漫天漫地的桂花争先恐后的绽放,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海洋。桂花的香氛醇厚且醉心,飘散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被风掀乱的书页是香的,拂过花枝的衣袖是香的,苏州评弹的三弦琵琶声也是香的。
他就在这幽幽花香里,小巷青阶前摆了一桌一椅,立一支幡旗,做自己的营生。他是一位年轻的算命先生,偶尔也为人代笔写封家书。就如同中医越老越金贵一样,测字算命这一行也是越老越权威。年纪大说明经验多阅历足,掐指一算才更有准头。如果是盲眼的老先生那就更吃香了。外行看的是热闹,是固定印象:保不准大师的一对招子就是窥探天机过多而招来的谴罚呢,所以这种人多半是有道行的,所以就趋之如骛,所以小诸葛这里就门庭冷落了。
他的幡旗上写着“乐知天命故不忧”几个大字,他也果真如此实践,不管客多客少都摆着摊子,从早摆到晚,有人算命就故作老成,深入浅出的解释卦象,没人上门就捧一卷书来看。饿了吃几块猪油年糕,嚼两颗糖,倦了就踱步到石桥上细数过往小船,远眺粼粼天光。
那天,他正蹲在银钥桥边给艄公的小孙女喂松子糖吃。俩人心有灵犀的共同做了个保密的动作,小丫头含着糖,眯缝着眼睛,仔细品味糖的香甜。小诸葛爱怜的摸摸她的丫髻,心道:将来一定要生一个女儿,软软嫩嫩白白胖胖的,还要教她五行八卦,阴阳术数,叫她做全苏州第一个算命女先生。
他从来都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儿时抓周抓了一支笔,父亲激动的老泪纵横,觉得儿子将来定当有所作为。可没成想,小诸葛学了一肚子知识,最后竟然做了一个“神棍”。小诸葛倒也无所谓,反正老爷子已经入土了,生活是他自己的,他怎样过着舒坦便怎样过。
阳光如铅云,低低坠进他的心坎,晒的他整个人都蓬松了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浮游在空气中桂子味,不禁觉得纵使没有如花美眷,这似水流年也教他过的铮淙有声。
“你这个骗子,神棍。”正当他深耽于美好时光的恩赐时,一只手伸过来提起他的衣襟。那是一个姑娘的手,姑娘不算漂亮,两条辫子垂在肩上,额前是极短的“满天星”。一双眼睛红的发亮,显然是哭的过分了。
她继续说着:“骗子!”两串泪又滚滚流下。小诸葛看着她滑到颌下的“金豆”,忽然记起她是谁来:有一天,七月流火,天气渐凉,他温一杯黄酒来喝。一位姑娘来算姻缘。
他至今仍记得那卦签:
一人出,
一人来,
清风明月两相猜,
获得金鳞下钓台。
“姑娘若是求姻缘,三角之局中,你将要战胜情敌,获得你的心上人。”他说完,那姑娘嘻嘻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月牙忽又变成了月牙泉,泪珠滚滚,滑到颌下,滴溜溜一圈,不堪重负的落在青衫上,留下浅浅的湿痕。
那时小诸葛看到她的泪水,忽然觉得手被温酒的热水烫的刺痛,就好像现在,他被那姑娘的泪水刺痛了心。
小诸葛低声说:“姑娘,卦象如此,我不敢妄言。只是姑娘如果遇到什么不如意可以跟我说,我会为你......”那姑娘好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味沉浸在自己的魔魇中。“姻缘天定,又能怨得了谁?”她喃喃自语,松开他的衣襟,怅惘而去。
小诸葛想追上她,为她开导化解苦闷,偏又觉得心头微苦,自己只是个扶筓算卦,道化阴阳的算命先生,凭什么帮人家消愁呢。
那一年中秋,月亮大且圆。中秋过后,八月十七,苏州百姓都去上方山看奇景。石湖南接太湖,北汇胥江,居上方山东麓,离苏州城西南九里。越城桥右首有座九环洞桥,名叫行春桥。每当农历八月十七夜半子时,满月西偏,婵娟清辉透过九个环洞,直照北边水面上,一环一月,月影如串,这就是“石湖串月”的奇景。
那天月亮出奇的圆,巨大的冰盘低低缀在云脚,耀眼如萤石,璀璨似彗锋,抬头望去甚至可以看清月亮里的纹路肌理。湖面月影婷婷倩倩,好似一串碎链珍珠撒落河中。楞枷塔在冷月清辉中嘲风矗立,凄青的塔身溶于月色,只有耸入夜空的塔尖依稀可辨。
小诸葛站在上方山上近看石湖月色,远眺城中人间灯火,有种遗世独立的错觉。他不禁念起蔡云的诗:“
行春桥畔画桡停,
十里秋光红蓼汀。
夜半潮生看串月,
几人醉倚望河亭。”
一个女声问道:“你也喜爱这月色吗?”他循声而望,人头攒动中,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是那个算过姻缘的姑娘。
他点头说道:“良辰美景为何不爱?”
她莞尔,晃晃手中的酒坛:“请你喝酒。”
月亮西移,奇景消失,人们要么下山,要么摇橹而去,只有小诸葛和那姑娘攀上山顶喝酒。山寒料峭,他们喝酒御寒,周身上下也就暖烘烘的。
她看着月亮,吞了一口酒:“我小时候很调皮,不爱认字读书,只爱捣蛋。家里开了个小绣庄,娘就教我刺绣,磨磨我的性子。可我还是学不好,爹娘就开始对我失望。
我还有一个姐姐,别人都说她是天之骄女,我也这么觉得。巧师父说姐姐天分很高,也肯努力。她是我们绣坊刺绣功夫最好的姑娘。虽然我总会因为顽劣被爹娘训斥,但是看见姐姐被爹娘邻里夸奖我也很开心。
而他,也会因为我的不长进时时督促我,教导我。”
她低垂眼睫,似乎陷入了长长的回忆中。
看到她的神色,小诸葛已经猜到那个“他”是谁了。
那姑娘垂着眼,接着说:“其实我很爱读书识字,针黹女红也学的很好,可是我偏偏故意装傻卖呆,只要我的无知笨拙会换来他的关心注意,我就很开心了。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父亲要撮合他和姐姐,他欣然同意了,我说不要他做我的姐夫,他却摸摸我的头叫我乖一点。
记得那年学堂先生讲《三国志》,说到吴地周瑜:“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其实想来,我就像那个弹错曲子的乐师。明知故犯,明知故错,一切都只是为了换来他的一瞥罢了。可是周郎顾也是周郎误,他有倾国倾城的小乔啊,怎么会喜欢一个乱抚琴弦的乐师。这一切不过是那个平凡女子的悲哀臆想。”
小诸葛见她神情委顿,面有戚色,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陪她喝了一大口酒。
她瞧着小诸葛,认真的问:“你喜欢这月色吗?”
此时满月西偏,银辉奕奕。小诸葛看着洒满湖面的碎月星波,虽然不及刚才石湖串月的奇景却也美不胜收。
“姑娘问过了,在下喜欢。”
她苦笑:“是啊,谁不爱这样的月亮呢?可惜我只是月牙儿,是天边一道浅浅的划痕,谁会注意,谁会喜欢呢?”
小诸葛见她如此自轻,抢白:“我喜欢啊!”
他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我也喜欢月牙儿。”
姑娘看着他,明眸如水。
他说:“世人皆爱月圆,寓意幸福美满,合家团圆,我却不偏爱。我喜欢看各种月相,上弦月,下弦月,残月,满月,新月我都爱看。
十方恒河沙,三千大千世界,凡人只是婆娑世界间的芒尘齑粉,能从无伦变化中得窥一日月阴阳相表,已经是无尚的功德福报了,又怎么会对所谓的好意喻,好彩头过多挂怀呢?”
姑娘一愣,随后嘻嘻笑成一团:“忘记你是算命先生了。虽然你算卦不准,但你说的话我很喜欢。”
小诸葛尴尬一笑,只觉一颗心跳的厉害,他已经忘记自己脱口而出说过什么了,他只是觉得她哭的够多了,不能再教她流眼泪了,哪怕是在心里面流泪。
两人喝酒聊天直到天光。临走分别,姑娘故作神秘:“八月二十来黄家绣坊,有热闹看哦。”
多少年以后,小诸葛虽然见识了神奇的西洋油画,精巧的西洋相片,可依然觉得这些栩栩如生的影像不如那姑娘的一副刺绣。
她站在人群中央,穿着月白襦裙,臂上戴着套袖,朦胧的“满天星”刘海濡着汗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递上绣品。
绷面上是苏州的小桥木舟,撑橹的艄公提着酒壶卧在船头昏昏欲睡,一个长衫的男人蹲在岸上,手里一把松子糖递给船上的小丫头,两个人同时露出狡黠的笑容,手指抵在唇边,好像在说“嘘”。
长衫随风,桂花闲落,男人微弯的脊背有几分纤薄,显出读书人惯有的儒气。时间变成了杯盏中的虚烟浮叶,恬淡而安宁。温暖的阳光渡在男人黑硬的头发上,生出一圈圈光晕 ,缀亮他的褐色眸子,和煦静谧的仿佛世间一切纷争烦恼都与他无关。
几十年的苏绣老师傅捧着她的绣品感叹“此绣只应天上有”,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喝彩。
小诸葛先是一阵吃惊,绣中人不就是他嘛!随后又觉扬眉吐气:情殇的乐师奏了一曲人间绝唱,周郎再顾,已经不是质疑询问,而是惊艳欣赏,如此妙人就算是周公瑾也会心动吧!
他下意识忽略心中苦涩,对台上的姑娘温温一笑。姑娘看到他,爽利的摘下袖套,在无数人眼前执起他的手走出大门。
“我发现几次遇见你,你都穿的同一件衣服哎!”
“不,不,不是同一件,是,是几件长衫同一个款式。”
“哦。我绣的苏绣怎么样?”
“嗯,真好看。那个人看了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我是问你我绣的你怎么样。......像吗?”
“很,很像。能入姑娘法眼,在下荣幸之至。”
“我叫黄月英。你叫......故不忧?”
“不不,姑娘。我叫诸葛檀。”
“叫我月英啊!”
“月英。”
诸葛璇很喜欢桂花糕,八月金秋,桂花开的好,娘给她做了很多桂花糕。爹爹教她《周易》,她嘴里吃着桂花糕怀里揣着桂花糕,满脸幸福的跟爹说:“爹爹,八月真是桂花糕的世界啊!”爹爹眯眼笑起来:“对呀对呀,父女所见略同。”
“爹爹笑的像个傻子。”她腹诽。她哪里知道,爹爹是在回忆那年八月他和娘亲的故事呢。
至于诸葛璇的娘亲,她又如何不记得八月的桂花香。那年那天,她去找算命的理论,却看见他抓一把糖果逗弄小孩。他温暖和煦,遗世独立的样子从此在她心中定格。那年绣坊大赛,她是想绣《柳塘呼犊图》的,只是脑子里都是他的样子,眼中全是他的眉眼。
她才明白自己所谓“周郎顾”的爱情,只是徒有虚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