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还是小李,随部队去北方农村一座山头驻扎,演习打靶。山下是典型的北方农村,民风淳朴。最美的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日暮低垂,各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一群群的羊,懒懒散散地走在小路上,发出软绵绵的慵懒的咩咩声,偶尔还有牧羊人响亮的“啪啪”的甩鞭声,恬静悠远。
这座山叫黄羊山,是村里的宝地。春天人们上山挖野菜,夏天人们上山刨药材,秋天有一种他至今都叫不上名的植物,长得高大茂密,于是灵巧的农家人采下来扎成结实的扫把,拿到城里去叫卖,竟然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他就是在一大堆的上山刨药材的人中发现了她的。那是个二十左右姑娘,因为总是下地干活,皮肤黑里透红,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被她淘气地揣在了上衣的大口袋里。她一手拿着挖药材的工具,一手拖着大口袋,蹲在一处认真地挖着,口袋里渐渐多了起来,姑娘掂了掂口袋,满意地笑了。她站起身,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脖子,舔了舔嘴唇,他想,她一定是渴了。姑娘四处打量了一番,看见了不远处在石头上坐着的他。姑娘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向他:“哎当兵的,有水吗?”声音尖而洪亮,看来姑娘底气十足。他从背包拿出水壶,晃了晃:“我喝过的,不介意吗?”姑娘抿嘴一笑:“农村人,哪那么多讲究,倒是你不嫌弃我吧。”他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姑娘有莫名的好感。“我可以给你喝,但是我有个条件。”他顿了顿,“你把辫子从兜里拿出来,我看看有多长?”姑娘脸一下子更红了,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轻浮,于是急忙解释:“你别误会啊,我就是好奇,我很少看到你这么长头发的女人。”姑娘倒是不忸怩,只犹豫了一下,便伸手掏兜,两条辫梢便落了下来,在胯下来回甩了几下。他惊呆了,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头发竟然可以留这么长。他直愣愣地注视着姑娘的大辫子,全然没注意姑娘已经从他手里夺过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然后满足地盖上盖子,“谢了。”
没几天,他又看到了姑娘。他是汽车兵,那天开车进城,老乡都搭他顺风车,老解放大卡车车厢上有十几个人,他们拿着自家中的菜,养的鸡鸭,要进城贩卖。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姑娘,姑娘看到他,抿嘴乐了,算是打招呼吧。他问她:“你进城干嘛?”姑娘回答:“卖这个。”说着拿起来一串植物,他看见嘴里立马条件反射地口水肆意。姑娘贩卖的东西当地人叫“酸溜溜”这一定是根据口味取的名字,简直太贴切了,那一串串的小珠子般的焦黄的小东西真的是太酸了。他立马别开脸,不敢再看那个东西。姑娘咯咯地笑了,黝黑的大辫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部队和村里联欢。老村长苦口婆心劝姑娘:“二丫头,你唱一段样板戏吧。”姑娘在家行二,大家都管她叫二丫头。“姑娘一口回绝:“不唱。村长,你找别人唱吧,我都二十多了,不能再唱了。”村长不甘心:“但凡有人能唱,我也不至于这么求你啊,别人实在是唱得拿不出手啊,丢咱村的脸。”姑娘不为所动,老村长心一横:“这样吧,你唱一段,我给你家多记5个工分。”二丫头有些动摇了,5个工分那相当于成年劳力两三天的工作了,她一咬牙:“不行,8个工分。”老村长狠狠地敲了几下旱烟袋:“行,算你狠。”
联欢晚会上,姑娘唱了一段《红灯记》她把两条大辫子扎成了一条,又粗又亮,一开嗓声音高而洪亮,赢得了战士们一阵较好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他在人群中使劲鼓掌叫好,因为跟姑娘认识,心下就多了几分骄傲和得意。姑娘唱到最后一句,把胸前的大辫子漂亮利落地甩到身后,辫子在身后晃动,也晃乱了他的心。
后来每每遇到姑娘,他都找个由头跟她说上几句话,起初姑娘还大大方方地回应他,后来起哄的人多了,姑娘竟忸怩起来,竟然有了些许娇羞的模样,这让他更加难以自持。
天气渐渐转凉,山上的气温更低,部队撤离的日子也越发临近。他更加焦躁不安,他还有一年退伍,明年还来不来这个山村还是未知,如果来了,姑娘会不会嫁人,变数太多,他决定孤注一掷。他找到了汽车连的连长,表明了心迹,连长竟然十分感动他的痴情。于是连长带着他,在村长的陪同下,去了姑娘家。二丫头的母亲是一位勤劳精明的妇女,她细细盘问了他的底细,听说他是天津人,会开车。她一拍大腿,立马敲定了二丫头的终身大事,这门亲我们认下了。那个闭塞的小山村,他们知道的城市就是北京天津上海,一听说小伙子来自天津,老太太马上意识到这是一门好亲事,她甚至非常担心小伙子会后悔,一个劲儿地表示一分彩礼都不要。小伙子执意留下了十块钱。全程,姑娘一言未发,只是低着头红着脸干着手里的活,乌黑的大辫子安静地垂在脑后。
那个年代都信奉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父母安排的自然是好的。于是十天后部队撤离,姑娘就跟着部队一起走了。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的故事。如今母亲回忆起这段经历还不住感慨:“那时候真是胆大啊,就这么轻信了一个人,就跟着他走了。”
我常想那个年代有太多的变数,有很多这样的有情人不得圆满的故事,比如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小芳》,如果当年父亲一走了之,母亲嫁作他人妇,若干年后,我再陪年迈的父亲,通过电视某档节目寻找曾经初恋的姑娘,这样的故事才足够跌宕起伏,引人唏嘘。然后母亲便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如果那样的话,又怎么会有你呢?”我恍然大悟,竟然忘记这一层关系,于是感叹:“那还是这样的结局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