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娘死了。
娘是被雷劈死的。桃子记得那天下雨,白天不怎么大,娘撑着伞去北大地插了山芋。山芋藤是桃子和娘一道剪的,剪完桃子也准备去,娘说外面下雨,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只有三分地很快的。桃子很听话,就待在家里。雨天有些暗,门口几棵水桦树挡住了天空,挡住了光亮。桃子没有闲着,将家里的地上打扫了一遍。大弟有些傻,快十岁了,口水像是黄梅季节的天气,总是流不完。二弟也不知道哪里玩去子,还有个小弟吃过饭就要睡觉。桃子叹口气,收拾完就去做饭。吃过晚饭天黑得比平常早,雨声又大起来,瓢泼的一样。风一阵比一阵紧,门口的几棵大桦树变成大扫帚挥过来,舞过去。桃子顾不上三个弟弟,老早就上了床,因为她怕雷声,更怕空中的闪电,惨白惨白,直往脑子里钻。她用被单包着头,裹着娇小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桃子醒来时轰轰隆隆的雷声没了,她朝窗外看看,雨还和昨晚下得差不多。奇怪的是屋里静悄悄的,往常这个时候娘早就起床了,那怕她再轻手轻脚,总有瓢盆碰撞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根。桃子好奇,便下了床。娘就睡在前面的房间里,大在江南给人家修房子,正月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过,大不在家,娘晚上睡觉房门就不会栓上。桃子走过去用手轻轻一推,厚厚的门板吱呀一声,极不情愿地张开一条缝,桃子就看到娘竟然没穿一根纱躺在地上,头发乱糟糟地盖住脸。桃子第一次见到黑脸膛的娘,身子竟然是这么白,像包菜的杆子,没有一点虫咬过的斑点,简直有点刺眼睛,更刺眼的是胸部一大块焦黑的颜色,像是撒了一锹煤。桃子的心扑扑直跳,腿开始颤抖,喊娘的声音也在颤抖,但任凭桃子怎么喊怎么推,娘就是不应。桃子的手摸摸娘的身子,冰冷冰冷的,摸摸娘的鼻子也是冰冷冰冷的,不出一丝气。她知道怎么回事了,赶紧给娘穿上衣服,找了两把伞,将三个弟弟拖起来,驮上刚刚走路的小弟,牵着两个大一点的,一步一步走进风雨中。
出门她才知道自己缺少了一只手,驮在背后的弟弟屁股要一只手往上托,还有一只手使劲地捏着伞柄,根本就没办法去牵弟弟,只好让二弟照顾大弟跟在自己后面。
她要带弟弟们去前面的老屋,那边有爷爷奶奶,还有隔壁的叔叔家。老屋离这不远,出了场地往前一点过条沟,跨过小石桥,上个小坡就到了。可现在小沟变成了大河,河面上漂着树叶枯枝,还有摇摇晃晃的空药水瓶子。桃子看看脚边的浑水,想像没水时的位置,估计趟不过去,没办法,只有走老队屋那边绕着走了。那边也有小桥,地势要高得多,水淹不到桥面。不到两百米的路却走了很长时间,弟弟的伞扛不住,老是被风刮得歪歪斜斜,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桃子的裤脚也湿漉漉的,走起来叽喳叽喳响。好不容易到了桥边,看到同族的一个大爷,他扛着一根锄头,过桥。他问桃子:“大清早带几个弟弟去干嘛?”桃子说:“去爷爷家,娘死了。”大爷不知道没听清还是不相信桃子的话,声音便大起来:“小丫头,瞎说什么?”桃子的声音也提起来:“娘死了,被雷打死的。”大爷怒斥她:“这天只有雨,哪里来的雷?”桃子说:“昨晚死的,昨晚有雷。”大爷见她不像撒谎,忙说:“天哪,你过桥时慢点,桥那边小路滑溜,我去你家看看。”桃子点点头,站在桥边,让大爷从身边走过时,她忽然感觉到了害怕,一种天塌下来的恐惧,她想放声痛哭,又忍住了,泪却忍不住,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桃子到爷爷门口时,他正靠在门边歪着头吸烟,一口烟喷出来像一团浓雾在飘移,手中的烟竿不长,桃子能看到烟竿顶上的火跟夜晚的萤火虫一样明一下暗一下。爷爷见到桃子眼睛红红的立刻站起来。桃子没进门,带着哭腔说:“爷爷,娘死了,昨晚被雷打死的。”爷爷一听手就抖起来,跟着抖的是嘴唇,像刚刚开膛的猪心肉,烟竿掉在地上蹦了两下。
爷爷伸手抱过桃子背上的小孙子,转过头朝屋里喊:“她奶奶,快过来,出大事了,大媳妇走了。”桃子奶奶在后面的门里钻出来,手在腰间系着的围裙上擦擦,一边问:“你说什么,她去哪里了?”桃子跑过去抱着奶奶的双腿,终于哭出声:“奶奶,我娘,昨晚被雷打死了。”奶奶快干瘪的嘴炒豆子似的,发出一连串的“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天长错了眼吧!啊哟哟哟!这怎么得了,老头子,你还站着干嘛?还快点过去,我马上就过来。”桃子爷爷出门朝东,奶奶朝西。桃子知道奶奶去叔叔家,她拖过一张小椅子让大弟弟坐上,吓唬他不要乱跑,又找了一床旧席子铺到地上,抱着小弟坐在席上,然后叫二弟弟看好他们,自己才返回家里。
桃子赶回去,家里早已是一团糟了。娘房间里的门被卸了下来,门板南高北低平放在堂心东墙的墙角边。桃子进娘的房间,见爷爷在翻箱倒柜地找娘的衣服,大爷见桃子进来,问她家里有没有老布。桃子点点头,自己的房间有。爷爷是这一方很有有名的人,这名气就是专门给死人收殓,抬重(棺),完事之后,会收到寿碗、寿巾,这寿巾就是白老布。到了吃饭的时间,娘的衣服穿好了,爷爷和大爷将娘抬到外面的门板上,脸上盖着白老布。门板顶头,又叠了三块青砖,砖上摆了一只盛着香油的碗,一根棉絮拧成的细绳像条蚯蚓般一头盘在碗底,一头靠在碗沿,黄豆大的火苗摇摇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