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
说来奇怪,虽然我那么喜欢火车,但是稍微回忆一下,我从来没有做梦梦到过火车。
也许,对我来说,只要看到火车,那本身就美丽得像一个梦蹿入现实吧?
第一次坐火车,至今留给我的其实是一种歉疚感。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和同事出差,顺便带上了我。路途应该不很遥远,也就是我所在的县城宽甸至丹东市的距离,大约一百公里。事实也就是从宽甸去丹东。但就是这一百公里,火车走走停停,要用去半天。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住了。好像是一个村庄,因为我记得绝没有站台之类。沿线有三几个农民,就利用这火车停留的一两分钟时间,从火车窗口给旅客兜售自家产的一些食物。父亲的同事很会照应我做为小孩子的心理,他从窗口喊住一个农民,要买一碗樱桃给我。因为时间紧,无法称重,所以农民事先就用一只大瓷碗盛满樱桃,一碗卖一毛钱。樱桃递进窗口,父亲的同事在摸钱,那个农民就利用这个机会,给附近的窗口旅客忙活,霎时间,火车开动了,父亲的同事手里攥着一张五毛钱,不知该怎么办。因为要那农民再给找钱,是肯定来不及了。眼瞅着那路基上的农民渐渐移远,我只听到他在下面喊:“我的碗,哦呦——我的碗!”于是父亲的同事坐在我对面,似乎犹豫了一两秒,想等到农民追上来,很快发现这不现实,于是匆忙间就把那只瓷碗从窗口给扔下去了。扔下去,自然是摔碎在铁道旁……
这在我童年几乎是一个事件。我觉得父亲的同事很不好,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摸钱,还摔碎了人家的一只碗。另外,火车太刻板,它只要移动起来,就与窗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是的,与窗外是两个世界。许久之后,我才明白,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竟然爱上了这个悖论。
顾名思义,火车跟燃烧有关,通过柴油的燃烧形成动力,我们一般叫它内燃机车。它是一个封闭而又开放的社会。封闭是因为它的结构,开放则因为它的内部生活形态松散,公平,具备了起码的民主法则。虽则一般而言,它分为软卧、硬卧和硬座,但是大体的环境来说,这任你选择,并且,只要你登上了它,它不因你是官僚而提前到达目的地,也不因你是庶民而延迟你的等待。大家去的是一样的洗手间,听的是一样的车厢音乐,呼吸的是一样的空气,甚至,吃的是一样的盒饭。即便吵架或动手,你也找不来这个封闭世界以外的人际关系或救兵,只能靠个人的智慧和四肢来取胜。当然,如果涉及更多安全,这里有乘警。
我渐渐种下了对火车的爱恋之感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经常出差。在夜里八点钟或九点多钟,与父亲一起步行去火车站接母亲,成为我盼望的一种仪式和内心温暖的过程。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通常会带来好吃的外地食品,而我期待见到母亲的心情,也就与那火车即将到站而隐约传来的汽笛声相暗合,汽笛声一如暂新的乐队长号,在夜色的舞台下断续伴奏。这声音整个县城都能听见,它是给母亲归来的巨大的盛礼。
及至我十九岁那年独自离家在外地求学,读书到夜半,每当听到城市远郊传来火车的长鸣声,我都会立刻披衣下床,独自来到走廊,打开窗户,看那遥远而模糊的、次第排列的明亮的火车车窗,如何撕裂夜空,穿过沉沉大地,驶向远方。我想这就是所谓羁旅之思吧。
换个时间和方位,我也愿意坐在火车里,找个窗边,眺望窗外的事物。火车给世间带来的惊喜的悖论和多层镜像般哲学的复杂性之一在于,你在大地上看到奔跑的火车,它升发你一种私人的理想和豪情,而你坐在火车里看大地,也会沉入一种私人的感动和遐思。同时,在它内部,在每个车厢,在每个既有机联系、又被打破的单元以外,也酝酿着某种生命的浪漫或偶遇。就我而言,我的窗边对面不止一次端坐着陌生的美丽姑娘,几百里路途,足够我在内心与她预演的恋爱故事完整到多个版本,至于她在想什么,那与我无关。当然更多时候,我会看到隔着过道的座位上,坐着的一对恋人,我宁静地观察着他们的一颦一笑,以及对话,油画框般的车窗不断变化的风景成为景深,我觉得这是世间最可欣赏的风貌之一。有一回,我看到坐在我对面的姑娘,一个人看着窗外,不知怎么就哭了。还有一回,车厢太挤,人满为患,火车在夜里驰行着几乎抵达到黎明,但是在过道上人挨人的疲惫的面孔里,有一对没有座位的恋人,男的一直伟岸和超迈地站着,他的恋人与他相向,面庞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地睡去。我才知道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疲惫彻底惨败,而它独自清晰。
我喜欢有力量和慢节奏的温情的东西。火车是一个庞然大物,它的机械运动几乎让你目力所及的大地变得微不足道,然而,它的节拍又是那么如退潮的海水一样缠绵着大地。当夜晚来临,尽管我买了卧铺,与那些枯坐天明的人相比,它令我餍足与心安,然而我是那么宁愿迟迟睡去。悖论再一次发生。我会坐在窗边的卡椅上,打开列车员好心拉上的窗帘,许久许久望着远处明暗的灯火,或是黑魆魆的山脉,地平线,似乎要在那虚空里重逢另一个我。当我终于睡去,却又夜里懵懂醒来,听着耳畔车轮与钢轨的律动声,我都会有一种亲切的负罪感,仿佛我在摇篮里,我在深睡,而上帝创造的神奇的动力在不歇工作。也有的时候,是火车停了,它的呼哧声等于在鼓励和安慰我继续深睡,那意思是它也打鼾,哪怕是它短暂的睡眠。窗帘的罅隙透进来的橙黄色光线提示着我,火车抵达到某一个小站,它要么是需要加水,要么是卸下三五位旅客,接着列车员哨声响起,一切重又入梦。
与飞机比起来,火车既远离城市,又接近大地。与汽车比起来,火车既无违人性群居特点,又给你独立思考空间。除此,我还发现,只要有过一起坐过漫长火车经历的人,哪怕是同事,日后的感情也会增加几分。我记不起跟同事在宾馆住宿、在饭店吃饭、在胡同里聊天,但我确实记得从青年到中年,所有跟我一同出门坐过火车的人。生命里有许多事物像植物的脉络一样充满奥妙,我不弄清这个道理,是因为我想让它们继续隐秘地生长,并抱有敬意。
《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曾经形容过,当火车从茫茫大地接近或穿越一座城市的时候,火车“把它的步伐改为一种高傲的漫步”。我觉得这是一种伟大的形容。火车的庶民气质,昭示它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又向着历史的未来挪动。
我还记得有一篇国外报道,说是在意大利有一名普通职工叫乌奥拉,他在好多年里,每个周末都要坐同一列火车回乡看望他的父母。后来,火车管理部门准备将火车提速,召开听证会,乌奥拉第一时间赶过去,表示坚决反对。乌奥拉的理由是,火车提速后,他乘坐火车的时间变短了,这个过程的盼望、回忆亲人的时间也随之缩短,另外,窗外的风光也让人来不及细看,手里的书也没办法读完,这等于是剥夺了他——做为一名普通人的幸福感受。最后,经营部门只好败下阵来,强大的经济法则让位给了个人浪漫的思想,火车仍旧慢速行驶。
也就是说,你可以有快的事物,但是你不能剥夺我喜欢的慢的事物。你要给人民以选择的余地。
大概二十多年前,我有过另一个真实经历。我和一位老师出差,从城市返回家乡的时候,坐到半路,我就看他不停地叹气,满脸愁容。询问后我得知,老师与人约定时间在火车途经的某地看望一位弥留的朋友,可是火车在那里是根本不停的,那里连一个村庄都算不上。而如果坐到可以停车的地方再下车,不仅没有交通工具,时间上恐怕也要耽误许久。于是我找到列车员,请她引我见到列车长。列车长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伙子,穿着笔挺的制服。我把当时身上仅有的职业证明——一张省级的作家协会会员证拿给他看,说明了我的老师的忧虑和难处。列车长非常和蔼和充满体恤地对我说,火车很快到了目标,前方,我给你临时停车两分钟够不够?我说,一分钟就够。火车果然在我指定的目标处停住了,我的老师得以顺利下车去看望那个弥留的朋友。事后列车员告诉我,自铁路部门建成这个线路以来,历史上这列火车,从来没有为一个人停过。
我是第一次讲这个经历。从来不讲,是因为我多年来一直质疑自己的行为是否动用了不端和所谓“特权”。今天我想,这叫什么特权呢,一介文人,他什么都没有,他假如能促使别人愿意去做到的,无非只是情感而已,而遵循情感逻辑的人越多,不是诗意和理想才更多么?我不是乌奥拉,但对方姓名为意义。我至今忘不了这位年轻的列车长,他使另一位年轻人的人性冒险和情感危机平安着陆。
火车是大地上的事物,是大地蹿出的梦想,它是大地朝向远方的私奔。
而所有愿意乘坐火车的人,理应是一种集体的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