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家谱也。” 这是梁任公感于清末民智不开,所发感慨之语。要从二十四史中找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真是不知明清,无论汉唐,一星半点儿也没有!
以此之故,电视上充斥着皇帝奴才、格格阿哥,满眼的猪尾巴!好容易有本《明朝的那些事儿》,也全是帝王权术!
幸好除了这名声吓人的二十四史外,还有许多文人墨客的笔记小说,有意无意间记录下了老百姓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后人虽不见全豹,亦得以管窥。
明朝小说中,椰菜君最感兴趣非《醒世姻缘传》莫属。此书虽然文采意境大不如所谓四大名著,也远逊“三言二拍”,但使用了大量的山东方言,叙事之详尽,言语之生动,亦是它书所望尘莫及者。令椰菜君最惊处,乃是书中许多方言,虽历经四百年之久,相距上千里之遥,仍在椰菜君家乡使用,令人恍然有隔世之感!
椰菜君不才,在此采缀书中所序明朝百姓日常生活之事,敷衍成文,以俟君子。
椰菜君生长在汉水之旁,但从小就知道水的重要。原因何在?因为那时候并没有自来水。要用水,得下河去挑。这事听起来很写意,但上十米高的陡峭河岸,此事非壮年男子不可。若是妇道人家,只能用小罐小桶慢慢拎。椰菜君现在还记得家里的大木桶,小孩子连推都推不动。
虽然如此,住在汉水边上的,比起北边岗地上的人家,还是容易多了。岗地上的村子,打井也不见多少水,去河里挑水要累断腰,多数只能靠村边的池塘。
池塘里面蓄积的雨水,绿油油都是水藻,更有数不清的青蛙和蚂蝗;除了洗衣洗菜,还有牛羊共饮。现在的人看了,会觉得好一派田园风光,生意盎然;但那时要吃水的人,看了只能叹气。据椰菜君的亲身体会,那种水不渴狠了是喝不下去的。
这样的事情,《醒世姻缘传》里面描述的非常生动。
书中先举了山东本地的事情。“就是济南的合属中,如海丰、乐陵、利津、蒲台、滨州、武定,那井泉都是盐卤一般的咸苦。“ 又”如河南路上甚么五吉、石泊、徘徊、冶陶、猛虎这几个镇店,都是砌池积水。从远处驮两桶水,到值二钱银子;饮一个头口,成五六分的要银子。“
这个价格是什么概念?据书中说,租一间大宅子开布店,“前面三间铺面,后面两进住房,客厅书舍,件件都全”,一个月租金也只要一两五钱银子。也就是说,如果这种商住兼顾的大店面租金每月一万五,那么一桶水(姑且算有一百斤)就要值一千元,喂一头驴子喝水,就要收五、六百元。
又举了一个山西的事情。”再如山西,象这样没水的去处比比都是。单说一个平顺县,离潞安府一百里路,离城五里外,止有浅井一孔,一日止出得五桶水,有数——县官是两桶,典史教官各一桶,便也就浑浊了。这是夏秋有雨水的时节,方得如此;若是旱天,连这数也是没有的。上面盖了井庭,四面排了栏棚,专设了一名井夫昼夜防守,严加封锁。其余的乡绅庶士休想尝尝那井泉的滋味。”
所以在那个地方,喝点干净的水,就是地方老大的特权了。按山东的价格,这县官一天的福利也有两钱银子,一个月下来就是六两银子。而明朝县官一个月俸禄,貌似只有二十两银子。
为了给出一个缺水的形象说法,书中还讲了一个故事,椰菜君看得肚子都笑破了。
这故事说,有一帮商人(据椰菜君的估计,可能是广东人)路过山东冶陶县,停车做爱吃饭,不巧看见老板娘做饭,顿时就呕吐了。
因为那老板娘”年纪只好二十多岁“,虽然”细端详他那模样,眼耳鼻舌身,煞实的不丑“,但是”脏得那脸就如鬼画符一般,手背与手上的泥土积得足足有寸把厚。那泥积得厚了,间或有脱下块来的,露出来的皮肤却甚是白嫩。“
商人们恶心吐完了,叫了老板过来,问他说:“那个妇人这等龌龊,擀饼和面,做饭淘米,我们眼见,这饭怎么吃得下去?”
老板看了这些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外乡人,由不得心里叹气,嘴里解释说,俺“这个地方,谁家是有水来洗脸的?就是等得下雨,可以接得的水,也还要接来收住,只是那地凹里收不起的,这才是大小男妇洗脸洗手的时候哩!”
老板的话说得这么有理有利有节,商人们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加了二分银子与他,逼住了叫他洗脸洗手,方才许他和面淘米。“
这里“逼住了”三字用得极妙。显然此地水贵如油,一顿饭钱恐怕也不过二分银子;老板和老板娘哪里舍得用水洗脸洗手呢?商人转过脸去,他们只怕就敢假装洗了,或者淋点水就算洗过了——椰菜君估计他们对“洗过”所下的定义是非常low的。所以商人们顾不得男女之大防,不得不眼睛盯住她洗,还要洗得彻底,方才放心。
不过这两分银子也确实没有白花,因为老板娘”把那脸洗将出来,有红有白,即如一朵芙蓉一般;两只胳膊,嫩如花下的莲藕,通是一个不衫不履淡妆的美人。“ 商人们一路辛苦,吃个安心饭不说,也算是饱了个眼福。
所以在没有大河,也没有小河的地方,不论山西”吃的都是那池中的雨雪。若是旱得久了,连那池中都枯竭了。“ 还是山东”合伙砌了池塘,夏秋积上雨水,冬里扫上雪,开春化了冻,发得那水绿威威的浓浊,头口也在里面饮水,人也在里边汲用。” 都只能靠天喝水。这个情景,和椰菜小时候所见所闻简直一模一样。
要是长时间连续不下雨呢?
“只得走到黎城县地方。往来一百六十里路,大人家还有头口驮运,那小人家那得头口,只得用人去挑。不知怎样的风俗,挑水的都尽是女人。虽是那妇人,都也似牛头马面一般,却也该叫他挑水!毕竟也甚可怜。“ 这显然是男人得下地干活,只能靠女人挑水了。
那么怎么办呢? 我国劳动人民不是勤劳勇敢善良吗?逼到这份上也只能想出一些办法。不过和那时候大多数的发明创造一样,只有有钱人家才能享受到好处。
书中提到的方法是这样的:”有那仕宦大家,空园中放了几百只大瓮,接那夏秋的雨水,也是发得那水碧绿的青苔;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可以手拿。到霜降以后,那水渐渐澄清将来,另用别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折澄两三遍,澄得没有一些滓渣,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乘热投在水中,每瓮一块,将瓮口封严,其水经夏不坏,烹茶也不甚恶,做极好的清酒,交头吃这一年。“
这个办法其实和现在的自来水工厂处理流程差不多,想必是当时普行的。
首先,雨水看似清澈,其实里面饱含灰尘、植物孢子等微尘,并且也吸附了不少的微生物——这点当然是列文虎克发明显微镜之后才知道的。曹雪芹没用过显微镜,所以妙玉要用积年的雨水泡茶,真是唐突美人。
这样的雨水,放在室外,自然是各种小生物的温床。但是那个时代又没有什么过滤的概念和装置——即使有,这么大缸的水也处理不了。只好等天冷的时候,冻死这些小生物。待它们分解后和灰尘都慢慢沉淀到缸底——眼不见为净,再把上层的清水舀到另外的大缸。这个其实就是现在的倾泄法过滤,效率自然是很低的,所以要反复沉淀几次,才得到清水。
上过初三化学实验课的朋友,应该还记得倾泄法过滤。
当然,在椰菜君小时候,人们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拿明矾丢进去,很快水就澄清了。不过问题是,如果明矾用量拿捏不准,这样澄清的水很容易有一股涩味,能涩到叫你生无可恋。虽然明朝的时候已经广泛在染坊中使用明矾作为助染剂,估计也应该知道可以用来澄清水质,但是考虑到那时候(现在也一样!)很欠缺定量的概念,这样做很容易毁了水的味道,所以财主家不用也是完全正常的。反正人工便宜嚒!
其次,但这样的清水也只是看起来清澈,里面其实含了许多含氮化合物。哪里来的?自然是那些死掉的小生物分解后释放出来的。虽然眼不见为净,但鼻子和舌头是没法糊弄过去的。这水一定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味道,对于讲究口味的大户人家是难以忍受的。
但那个时候并没有加氯漂白净化技术,这就显出我国劳动人民的牛逼地方了。
”却用煤炭如拳头大的烧得红透,乘热投在水中,每瓮一块,将瓮口封严。“
这说的是往水缸里面丢一大块新鲜的木炭,那水不但好喝,还能保存很久。
这木炭做什么用呢?那么大一缸水,一块木炭烧得再红透,也不可能把水烧开啊?
其实这和你搬家买车后,觉得气味难以忍受,跑去买几包活性炭放家里车里除味是一个道理。这大块的木碳,就是明朝的活性炭,丢到缸里,就能把里面有气味的东西都吸附掉,顺便把残存的微生物,以至于色素也统统吸附掉。所以”其水经夏不坏,烹茶也不甚恶,做极好的清酒,交头吃这一年。“
之所以木炭要“烧得红透”,还要“乘热投在水中”,是因为此时木炭内部的微孔是干净的,还没有吸附其它玩意;若是用陈旧木炭,就没吸附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