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今天,我依然很清楚的记得我辞职后的第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我没有睡懒觉,相反我比平时醒的还早,我躺在床上,歪头看到厚厚的窗帘外面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我定睛看了几秒钟天花板,才在意识中慢慢分辨出来,今天,我不用上班了。想到这,我支起个靠垫坐了起来,我想要迫不及待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拿起手机不断的点“删除”键。
我卸载了所有和工作有关的app,取关了二三十个不曾点开的公众号,还删掉了一些再无关紧要的人,我的心,跟着手指的运动一点点轻了起来,我不再需要为任何我不关心的集体行为点赞,也不必担心因为漏看了什么热点新闻而在午饭时哑口无言,没有什么队伍是我必须追赶的,我的界限感突然一下子消失了。
这一天,我终于等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我要沉默一万年,哈哈。
(二)
当然,世界那么大,从来不缺少一个讲话的人,但凡一个热点事件发生,就会横空出世那么多需要站出来讲道理的人。先是在朋友圈转发帮帮罗尔的女儿,大堆圣母跳出来急人之所急,还没等圣母们将爱洒满人间,忽然一夜之间,风向大转,原来罗尔事件是被营销公司策划的,然后一大波丧失们席卷而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为民除害。
说话这件事,起点非常低,动动上下嘴唇,是人的本能。在婴儿时期,我们混沌未分化的状态,没有“我”的概念,我们和妈妈是共生一体的,所以任何需求我们都可以通过张开嘴哇哇大哭而获得关注,这种本能多么好用和省力。
后来上了学,我们被要求要闭上嘴,上课不许交头接耳,讲话要经过老师的允许,于是我们的耳朵开始发达起来,五讲四美三热爱被披上了新时代的外衣,在我们耳边嗡嗡作响,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师的话、书本上的答案都是我们的金科玉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学过鲁迅的一篇文章:“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珠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按照教案的八股拼命的背:使用了什么手法,寄托了什么感情,表现了什么精神,然后看着红红的对勾,心里得意极了。
看,我们虽然过了嗷嗷待哺的婴儿期,但是还是长着同一张嘴。
(三)
是什么使我闭嘴了的呢,我在记忆中找到了两段关于讲话的片段。
第一个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是个非常暴虐的人,他在外面喜欢和别人谈笑风生,可是到了家里总是一身酒气的阴着脸,我听到最多的,就是他用最恶毒、最粗鄙、最吃人的话来攻击妈妈。在我年幼,甚至整个青少年时期,他几乎很少和我直接正面的讲话,他喜欢用行动来表达情绪,我清楚的记得,在一次晚饭中,他一把抓起围绕在桌底下囔囔的小奶狗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只小狗竟然都没挣扎一声就一动不动的没气了,而我只能噙着眼泪,把饭硬塞进肚子。
还有一件事是发生在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的身上。那时候,我们每个下午都要有两节自习课,而且自习课是严禁讲话的,而我们的话总是那么多,不讲出来似乎能把自己憋死。老师为了教训我们,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有一次老师要外出学习,一整天的时间都不在,于是他想出来一个招,他派出他的得力爱将坐在讲台前监督大家,谁讲话就把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并且要把说话的数目在名字底下写“正”字,等老师回来按照得票高低排下来依次去领罚,我当时还是标准的“红小兵”,不太关注这种事情的发展,但是有个平时里很少讲话,即便讲话声音也是非常轻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似乎也上榜了,一开始同时在教室后面罚站的同学很多,然后每天都会少几个,直到最后只剩下这个小姑娘,她一个人连续又站了好几天,老师和同学似乎都同时忘记了这件事的存在,没有人去比对哪位同学是不是站够了天数。那个小姑娘就那样,一个人不说一句话,站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有一天她再没有出现在学校。老师跟我们说她生了重病去世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一个“言”字。
如果说童年那次事件在我一点都不成熟的三观上挖了一个深深的洞,建起来坚固的地基,那后来那道墙又在多次的说话与闭嘴间慢慢筑高。不知道哪一天,我站直身子才发现,堵在我身前的那道墙已经没过了我的头顶。
(四)
上大学以后,需要我讲话的地方越来越多,我也确实比以前更能讲话了,那么多社团要有竞选词才能进,那么多校园活动要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才能参加,我像每一个想要展翅飞翔的大学新生一样,风风火火的投入到那热情的青春中。
我加入了学校广播站,我为了一篇新闻稿绞尽脑汁,然而我却在无意间读到了一篇张大春的文学评论,他对鲁迅先生的《秋夜》有一番非常精彩的解读:
“如果将鲁迅先生的原句修改为在我的后花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这样的句子,一旦修剪下来,读者将无法体会暗中站在后园里缓慢转移目光、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况味……鲁迅先生根本没准备描写枣树呢——或者应该这么说:枣树只是鲁迅为了铺陈秋夜天空所伏下引子……这是为读者安顿一种缓慢的观察情境,一边进入接下来的五个句子: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
这才叫讲话嘛!我拍着大腿,想揪过身边的人一块来看,原来教案里教的才是古今中外最大的一个谎言!
我永远的男神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写到“在我小时候,说话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但是不管怎么说吧,人来到世间,仿佛是来游泳的,迟早要跳进去。”
我想:我们生来都会游泳,后来慢慢也都忘了,如果要想不被淹死,我们还需要重新回炉才能习得。
我或许永远追不上我的男神,我跳进去了,然后我现在想要出来自己好好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