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见风扯过衣角,哗哗地响。哒哒哒,马靴似是狠狠地在地上跺一脚,就是一地铜锣。
“掌柜的,一碗油泼臊子面,辣子要旺!”极为浑厚的一声,滚滚闷雷一样压过来,炸在天灵盖上,划破寂静之余,耳朵嗡嗡地有些响。
大团的阳光从门外溢进来,直刷刷扎在地上,没什么形状。门板忽的一动,灰尘乍起,土颗粒被抛在空中,弥散着没有方向,阳光中,一闪一闪。那汉子的身影闪进来,挤着,快要溢出门框。他一抬脚,跨过微微老朽的木质门框,踏定,脚下的石板似乎微微一动,咯嘣一响。
柜台后的掌柜未曾抬头,一手蘸一下吐沫,翻过账簿的一页,另一手打着算盘,只微微点一点头。倒是一旁的伙计,笔挺地站着,听见了,甩一手白毛巾,深深吸入一口气,刚在丹田酿成一团就急急地呼出,偏着头,眯着眼:“油泼臊子面一碗,旺辣子!”竟然也有余声,荡了几荡,未曾断绝。
大堂中央端端正正一个小方桌,端端正正一把木梳背,端端正正坐着一位先生,梳着端端正正一把油头。桌上一泡龙井茶,一盏青花杯,一抽屉蟹粉汤包。先生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喝茶、吃包,明明是像所有堂客一样的喝茶、吃包、偏偏只有他是个不俗。
那汉子横着一脸黑肉,又短又粗的两茬眉毛桀骜不驯,虬曲的胡子顺着两颊疯长,跟乱草垛一样的头发连着,藏住叠在脸上的皱纹。尤其是那一双滚圆的眼睛,通透到底,没有遮拦,这要是长在哪张白白净净的净角儿脸上,怕是随随便便流一滴梨花泪都要把看客的心尖儿颤疼了,可即便是长在了他的脸上,也能时时显出一代枭雄的顾盼神飞来。
那汉子的声音是一冲响雷,炸在食客们的心原上,一时间人人抬头,那样子简直想要把时间看透。只有那先生,照例是喝他的茶,吃他的包。
汉子见了,低低哼了一声,径直走来。“哗”一声拽起身后的椅子,翘起腿,跟先生面对面坐下。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先生,漆黑的瞳仁里似乎燃着火,就连空气中都散开一股焦味。
就在那椅子砸地的一瞬,先生的眼皮不经意间向上一抬,又迅速落下。只是这连空气都没来得及流动的一瞬,未曾有人察觉。
“一碗油泼面!”依旧是那伙计恭恭敬敬把面上上来。呵,满满一大海碗细长的面被辣椒压着,间隙中露出的面条根根分明,滋着透亮的油。辣椒一半红,一半绿,一半是赛过了正月一连街的红灯笼,一半是比过了三月初露下的青草茬。一两节炒过的藤椒随意地搁在最上头,在团团蒸起的雾气中迸着啪啪的轻响。
汉子搓搓手,把筷子尾在桌面这么轻轻一磕,又把筷子头在嘴里这么轻轻一砸,举起手,挑起细细一把面,通红的辣子油顺着面条淋下来,还没触及碗面,那手又在空中把它迅速一搅,收回碗里用力一拌。那原被辣子盖着的味儿腾一下全出来了,光是用眼睛尝,就辣得人摸着心肝直叫唤。
汉子定定看了一眼先生,却是没拿正眼瞧一下面,就们下头呼呼地吃。一旁的食客看着,口水咝拉咝拉流了一地。
先生用余光看着,也没说话,就任由整个馆子静着,只听得见汉子把面咗得响亮。好像是过了半天,又好像是没有,先生甩甩衣袖,轻轻握住筷子尾,缓缓举起。忽然之间敲下,击在茶碟边上,清脆利落的一声,不甚响,可着实惊醒了满堂的食客,也把汉字呼呼的食面声生生地折断!
余音之中,只有杯中翠绿的茶汤,不疾不徐漾开涟漪。
汉子倒也是沉稳,照旧吃他的面,喝他的汤。只是有意无意之间,一声高过一声。先生像是饶有兴致般接招。还是敲碟击杯,看似没什么章法,却是踩着汉子的声音,那杯中茶叶也像是通了灵性,在杯中沉浮翻滚,回旋跳动。
若是说先生的击碟声像是夜半春雨,细细密密却扎扎实实,不疾不徐之中总是润物无声,那汉子的食面声就好比高山流水,在最高处腾飞,在最低谷激荡,雷霆万钧之时吞吐磅礴。如果说先生的击碟声能让你想起收敛在萋萋芭蕉叶中的巴山夜雨,像是针脚般温厚地缝住凄迷的心事,那汉子的食面声就能带你走进荒茫大漠里的那一缕孤烟或是长河落日之际一份猖狂未解的难酬壮志。一时之间,一明一暗的两个声音,相互错杂,如同两股游丝,寻觅着,缠绕着,游动着,攀比着,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汉子终是不甘心。竟径直舀上一勺子辣子,塞进嘴里。泡过油的辣椒还好,只是那两节藤椒,被嚼得咯吱咯吱直响,真叫人听着,从脖子里痒痒到心脏。
先生淡淡一笑,只用筷子尖挑破蟹粉汤包薄薄的一层皮。踏着潮浪声的鲜味随着一层温暖的雾气,慢慢地腾起,慢慢地溢出蒸笼,慢慢地四溢,直到把满堂食客的心占满。那呛人流泪的辣椒味似乎也就淡了许多。甚至混合在蟹香之中,就像万芳烂漫的山头上几只翩跹的蝴蝶,活泼得可爱!
清香散去的尾声中,汉子终于笑了,它翘起腿,用长毛的手背狠狠抹了几下嘴。站起来,甩过头,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哈哈哈”的,只留下一串尾音,作响。先生也微微笑着,用杯盖轻轻划过茶汤上方的一层空气,再小抿一口,齿颊留香。
还有那掌柜,未曾抬头,一手粘一下吐沫,翻过账簿的一页,灵一手打着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