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我最好的朋友离开了,去到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从此这个世界中我少了一个好姐妹、好邻居,我记得的两个电话号码中的一个再也接不通了。从小区门口走到我家,总是要路过她家,以前我晚归,总是要抬头看看她的窗口,有时看见灯光仍亮着,第二天就要问她怎么那么晚还没有睡。以后,这个灯光再也不会因为她而亮起。
在她走后的这两周内,有时会晨间惊醒,有时走到我们平时流连的地方,心中总会升起悲哀。他们说,这是痛。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觉得我最后见到她在病床上的感觉是痛,心痛。而此时,就是悲伤,是Grief。
她生病后,尤其近几年,我对于这个状况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甚至还在有些工作坊中做了点处理。现在,我知道了,当她的呼吸化为了空气,失去亲密朋友的悲哀情绪就化在了空气里。
今晨,就写下这些文字,也为悲伤多一个出口。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看你,你那时已经非常痛苦,胸部积水让你没有办法安卧,你的拳头紧握着撑在床上,要用全身的气力才能呼吸。我握着你的手,说我很有力气的,给你点,你用力回握了我两下。我帮你按摩浮肿的腿,我说你的皮肤很光滑呢,你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像我们平时聊天时的小眼神,意思是说那还用问?!当天陪床的胡姐姐说,你晚上睡觉前非常认真地涂抹body lotion。
你就是这样认真的人,永远恪守着自己做人和做事的原则。我有时嘲笑说你有道德洁癖。你是我见到的真正做到了authentic和living your values的人。在你的工作中处理过很艰难的情境,你总是可以那么公正,总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着想。生活中也是如此,去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嘱咐我为你做的事情是帮你完成一个和一位未曾谋面的网上约好的教练同学做peer coaching练习,你说她下周就要口试了。即使对曾经伤害过你的人,你也是仁至义尽。
有一天你说,你看见有人把mobike车占据在自己家门口,就把车子拖到了停车区。你的手臂没有力气的,你怎么做到的呢?在我们逛荡的时候,可是做了很多这样的事情。例如去喝止在公园里摘紫藤花的阿姨,明年紫藤花开时,却没有了你。前两年我们去顾村公园看樱花,有人为了照相,故意撞树,我们冲过去大声喝止,那个照相的人就被我们吓呆了,而粉色的樱花已经扑簌簌地飘落下来,不知他的伙伴是否捕捉到了这一刻。我们自嘲说我们一定可以做朝阳大妈呢。
很多年前,你那时好像还没有生病,我看美剧《How I Met Your
Mother》,借用了里面Lily的porch设想,想一定要有至少4个朋友,老了可以坐在前廊打牌。你第一个响应说,一定要加入的。这次你却被迫没有守诺言先走了。
那天我回想了下,我们是如何变成好朋友的呢?我们绝不是“一见钟情”型的朋友。我们都曾明确表示,我们彼此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不过,因为同一个生源地,我们的学号连在一起,所以,我们就成了上下铺。有时课堂练习也分在一组。反正我记得物理实验课、还有解剖课,我们都在一起,我就是那个离得远远的只负责记录的人。我还记得在我们大一时自我介绍,你说“我就是一普通人儿(对,此处一定要将这个儿话音读出来,我们也可以因此嘲笑下上海同学读不来)”。现在想想也奇特,如此年少的你,怎么就能抛开虚妄,接受并限定自身的存在。
大学的四年就是傻傻的,欢乐的。总觉得你年少时有男孩子的英气。大多数时候是短发,会跟同学打赌吃生煎,吃到半夜爬起来吐。
初入职场的几年,和大部分同学联系不多,只有我们联系更紧密了。你的公司和我的公司并不远,有时你下班来找我。在整理你的照片时,居然发现有一张你在我们公司拍的照片,我都不记得了。你背后是“精致优雅”那几个字,你真是配得这四个字呢。我们大部分周末都聚在一起。吃饭、打牌(虽然我们的牌技总是没有提高)、逛街。在整理你的照片时,我基本记得你的每一件衣服在哪里买的。我们选衣服的原则非常明确“我之所恨,你之所爱”。如果遇到哪件拿不定主意,就问问对方,你喜欢不,如果对方喜欢,就不买了。你走后陪你姐姐为你选衣服时,也遵循了这个原则。当我跟你姐姐解释时,旁边的营业员不明就里,说了一句,还有这样的事?!
第一个房子,我们两家距离不近,总觉得往返劳顿。后来,我们决定再买房要作邻居。这样我们才有大把时间厮混在一起。2007年我们实现了愿望。虽然不是真的隔壁,我们可以看见彼此的窗子。
我们是这样两个不同的人,成为了交往最深的朋友。我们彼此坦诚,能分享最“小”的自我。有时,我们互相吐槽完毕,总结陈词说:“唉,这上不了台面的话,也就是和你说说。”然而,从此以后,我不知道该向谁诉说。
2008年,你生活中经历了一些事情。那时我其实并不能真的理解你的痛苦。我自己也不够有力量,可以给你更多。2009年的春天,你到AA来看我,你穿着水粉色的衣服,这在你身上是极少见的颜色,你和我分享你在DC开会的经历,那时你的气色真好。我心里好为你开心。在梅西百货,我“敦促”着你买了好多衣服。
2009年的国庆节,我在西藏,朋友哭着电话告诉我你生病了。在之后的八年多时间中,经历了连续的治疗,你的身体经历了很多痛苦。可是你就是那么的坚强、乐观。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相约去附近的公园走走,你仔细地看花,看虫。你甚至说,生病的日子,可以看见季节的变迁,可以体会自然的美丽。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什么是“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
我们常常约了一起中饭。有时是自己做。我们都不是会做饭的人。我“拿手”的是大骨头棒加上各种块茎类蔬菜,你做东阴功汤,里面有虾、鱼。我总是说我们两个的汤分别代表了劳工阶级和资产阶级。不过我们总是互相吹捧对方的厨艺。你还喜欢吃话梅之类的零食,女同学都记得你优雅地盘腿坐在宿舍凳子上吃话梅的样子。而我这个北方人,总是好奇,这有啥好吃的?你走的前一段时间,买了好多种话梅,但是你说总是没有以前的味道了。我们更多时候出去吃。社区中的店我们能入眼的筛选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们又觉得一直routine没有创意,就尝试给自己定下些规矩,例如“这周一定要尝试1个新店”。在你7月份住院前,我们的下一个新店是这边要开的云海肴。我想店已经开了,我们却不能同去了。前几天我去了我们常去的两家店。你总是嫌弃家有好面的煨面不够烂糊,而我基本不吃煨面,那天我点了你常点的煨面,的确不够烂糊;还有那家将军面馆,他们开业时,我们真觉得吃到了在台湾吃到的古早味。我们还特别找到老板表达了我们的赞扬,还特别嘱咐说,要保持哦!那天我又去吃了,我要报告你,我觉得他们没有保持。
今年以来,你的身体状况明显下降。以前我们下午在小公园,你走路,我跑步。后来,你要常常在椅子上歇歇。我就跑着跑着,然后在椅子上找到你,打了招呼,再接着跑下去。如今,这些椅子上再没有你的身影。
7月份参加一个新药的临床试验。如果成功的话,只要吃口服药就可以了。你充满了憧憬,计划着要跟我一起到我出差的地方玩。但是那个药对你没有作用,你的病情恶化起来。有时我不在上海,我们会在微信上大群小群说点啥有的没的。只要你精神状况好,你总是那个俏皮又可爱回应的人。有时几天你没有声音,就是你又在痛苦中了。这时,我就很担心,也会梦到你。一次我梦到你是在大学宿舍,你拍着上面床的栏杆说,谭,快起来!这几日,我都醒得非常早。可是,你却不在这个世界。昨天我看到一篇文章是物理学家在讨论十维世界。为了你,我愿意相信其他维世界的存在。
你讨厌一切假的东西。所以,你结婚时不要司仪,要我给你主持婚礼,结果我把你爸爸的名字念错了。两年前,你跟我说你走后不要追悼会,只要一个追思会。我生气地不理你这个话茬。今年7月份出现过呼吸困难后,我去医院看你,你给我看你的遗嘱,也是说丧事从简,让我帮你办理身后的追思会。我有点后悔,没有问你具体要什么样的。按照我的模式,昨天的场地也出现了些小篓子。但是你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聚在一起,追忆你带给大家的美好回忆,这个场域就是你想要的吧?虽然大家经由不同的途径认识你,但是你在我们的心中就是那个聪慧、俏皮、乐观、高贵的人。和你的相遇,丰盈了我们的生命。
在你走后,我看着你的遗体,我抱着你的骨灰,一点都不害怕。那天,我看到一句话,说死亡不过是载着你一、两个朋友的列车。我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在各自上班路上遇到,我坐在班车上,你走在路上,我们居然就在一瞬间看到了彼此,并且挥手致意。现在,我感觉好像是你坐在车上,我在地上,和你挥手示意,一路走好!
我们在一起什么话都谈,从“隔夜茶开始知道自己隔夜吗”到“意义是什么”。不过,我忘了问你:来生还做好朋友吧?我想我们的答案都会是:Y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