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清风穿过弄堂,薄纱轻飞,壁上的古筝已染上厚厚的灰尘,床榻上的人却已熟睡。那是一张清秀的脸,没什么可惊艳的,只是刹那挣开的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气,使得整张脸又好看了几分。
悠然轻轻地推开窗子,月朗星稀,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声婉转。凉生上京赶考已一月有余,不知境况如何?每每想起他来,悠然的心都不禁的微疼。当初爹爹明明与傅世伯定下姻亲,哪知傅世伯遭人算计,抑郁成疾,凉生家道中落。至此,爹爹怎么也不肯承认这桩传极一时的美满姻缘,欲将悠然再许他人。罢了罢了,父母之命,悠然怨不得;媒妁之言,悠然恨不得。也只得寄希望于凉生高中,爹爹一诺成全,了自己一生心愿。
清晨的院子里,黄灿灿的菊花沾着晨露,阵阵菊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悠然静静的站在院子里,想起凉生上京的那日,也是这样的清晨,自己偷偷地来这里见了他一面,只是那日满园的菊花尚未打蕾,今日却已盛放,归人不知何时且回,只得静心等待。不由得痴笑,自己竟不知矜持的许了凉生,也不顾父母,不置媒言。
今日不知怎的,悠然发觉家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惹得她双眉紧皱。看着平日里亲近自己的丫鬟小桃对自己也是躲躲闪闪,悠然的心有种莫名的惶恐。也没了院子里赏菊的心情,悻悻的回了闺房,自己研磨,铺上宣纸,只是提笔就又没了心情,怔了一会儿,只得写了凉生两个字,复又觉得自己可笑,停笔看着自己的字,记得第一个字还是凉生教写的。 只是那时,傅世伯尚在,凉生家境优越,与之也是门当户对,爹爹常常请了他来家里做客。悠然四岁便开始识字,凉生首先教识得即是他的名字,傅凉生。彼时的悠然也是够调皮的,明明一遍就已学会,却怎么也不肯放凉生去玩,一遍一遍缠着,凉生也是好脾气,一遍一遍教着,这一教便是六年,傅凉生三个字早已从唇齿间移到宣纸上,再移至悠然的心间。
悠然抬头,看见壁上的古筝蒙尘,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这是当初看着凉生吹得一手好萧,想着自己什么也不会,怎配的起他,自己硬是缠着娘亲请了师傅来府上教导自己。不想,悠然的天赋极高,一年就已出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第一时间寻了凉生与之合奏,看着凉生脸上的笑意心情也就随之大好。 如今,悠然再也不是那个缠在凉生身边的小丫头了,待字闺中,心心念念的除了凉生也是再无他人。
悠然听着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急着把写着凉生名字的宣纸藏好,才安心的坐在案前,见来人是自己的嫂嫂傅凉羽也就安心了几分。只是,嫂嫂眉宇间透着忧愁,不知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莫不是自己那混账哥哥有留恋在了花丛吧。
悠然正欲开口,嫂嫂便支开了下人,房间里只余得悠然。嫂嫂轻轻叹了口气,走到悠然的旁边坐下,拉着悠然的手就掉泪。悠然也不说话,她知道嫂嫂在这家里十分不易,嫂嫂娘家即是傅世伯家,嫂嫂命苦,打小没了爹娘,幸得傅世伯怜惜,收为义女,视如己出。后来嫁与自己那不争气的哥哥,着实委屈了她,只是嫂嫂也不恼,那时爹爹哥哥碍着傅世伯的面子,对嫂嫂也是宠爱有加。可惜,天意弄人,傅世伯走后,不仅凉生遭遇爹爹白眼,就连嫂嫂也被爹爹冷眼相待,更可恶的是,哥哥竟有娶了两名女子为妾。一名仗着自己娘家有权有势,三天两头闭着哥哥休了嫂嫂;一名仗着自己那身风尘本领,也是三天两头的找嫂嫂麻烦。 想起这些,悠然便更觉得嫂嫂苦,想嫂嫂当年才气名满天下,加之容貌秀美,惹得多少青年才俊为之倾倒,自己那个哥哥得了嫂嫂这样罕见的女子竟不知珍惜。
“嫂嫂,是不是哥哥他们又欺负了你?你说,我去帮你讨个公道。” 悠然看不得嫂嫂委屈,一边轻拭去她面庞的清泪,一边说着。
凉羽抬头看着悠然,摇了摇头。“小妹可知,今日府里来了谁吗?”
悠然想了想,实在是不知今日府里来了什么大人物。
“江南巡抚”凉羽缓缓开口,“小妹可知他们此行为何吗?”
悠然依旧是不知。
凉羽反倒笑了笑,只是笑的极其凄苦,“他们是来下娉的,巡抚大人的儿子欲娶你为妻。”
悠然愣愣的看着自己的嫂嫂,耳边不断回响着方才的话,难怪,今日府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悠然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心里五味杂陈,凉生,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想着想着便扑在嫂嫂怀里哭了起来。
凉羽轻抚悠然的后背,她看着自己这个小妹与弟弟相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只可惜,义父无缘无故的造了小人算计,公公又极看重门第,真真的毁了他们啊。
悠然哭了一会儿也就止住了,自己的婚事哪轮到自己做主,只是,爹爹明明答应等凉生进京赶考完后再做决定的。
悠然本就好看的双眼含着泪珠,定定的看着嫂嫂,“嫂嫂,我该如何是好?”好似真的在问凉羽,又好似在问自己。如何是好?父母之命,自己岂敢违背呢?
悠然什么也不说,松开握着凉羽的手就像母亲那边跑去,凉羽紧紧地跟着她,见她摔倒在回廊里,想要扶她,悠然却倔强的挣脱了。
她一口气跑进母亲房里,也不顾丫鬟们,将她们通通赶了出去,自己郎当一声跪在母亲身前,她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母亲。
凉羽喘着粗气也进了屋。看着婆婆含着泪的眼心下也凉了半截。
钱夫人不等悠然和凉羽开口,自己到先哭了出来。“悠然,娘知道苦了你了,只是,娘也没别的办法啊。”
悠然看着母亲,本还跪着的身子顿时瘫坐在地上,娘亲都没办法,谁有救得了自己呢?
凉羽此时才发现婆婆眼里有着深深地无奈,婆婆是心疼悠然的,即便是知道悠然与凉生私定终身也没怎么责备于她,可是此时,婆婆这般坚决,到底是为何呢?凉羽的心里深深地打下了个问号。
悠然双眼空洞,自己如何嫁得他人?娘亲都不帮自己,何人救得了自己呢?想着想着眼泪盈眶,却是犟的不肯落下来。钱夫人看得女儿这般,也扑在案上大哭,凉羽只得含泪招呼丫鬟们把悠然送了回去,自己留下来安慰安慰婆婆,也看看事情还有不有转机,毕竟悠然与凉生青梅竹马,加之有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
悠然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不想爹爹和哥哥早已在院中等候,悠然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也不看他们。
钱世邦最是看不得自己的妹妹这般,平日里就帮着那傅凉羽,本来答应自己的兄弟把妹妹说与她,谁知她不知好歹,害的自己丢了脸面。今日,巡抚大人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来提亲,想来以后还得仗着她,心下很不是滋味。
钱员外看着自己的爱女,从小自己什么都依他,儿子不争气,可这女儿着实给他长脸,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自己在外面也是备受尊敬,被人也是吹捧至极。可是,偏偏在姻缘上她就是不开窍,硬要和那傅凉生来往。现在巡抚大人亲自来提亲,自己又有把柄握在他手里,不得不同意,想来悠然嫁过去也是不吃亏的,毕竟巡抚大人也是个官,还是个不小的官。自古官商一家亲,自己这是白捡了个便宜。
“悠然,爹爹已经答应巡抚大人下月将你嫁过去,刚你哥哥也请人看了下你们的八字,大师说是绝配。”
钱员外的话无疑使一记响锤,悠然也抬头看向他,只是那眼神淡漠的让钱员外也是一怔,不过,自己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就调整回来,丢下一句“父母之命,由不得你再胡闹”就匆匆离开了。
月初的时候街头巷尾都传开了钱员外家的千金将嫁与巡抚大人家的公子,彩礼什么的多得不得了。而高中的傅凉生方才回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间怎么也接受不了。想那钱世伯分明答应自己高中状元就将悠然许给自己,而自己亦是谢绝了宰相大人的好意匆匆赶回来,只为迎娶悠然。
凉生匆匆的跑去钱员外家,丢下一众人在城门口,不知如何是好。
再说那日凉羽觉得婆婆是有事相瞒,也就留了个心四下打听,方知道了天大的秘密,自己也是茶饭难咽,夜夜难寐,只得盼着凉生快快归来。而这日凉羽正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一时间没注意凉生进了院子。
“姐姐,悠然真的要出嫁了吗?”凉生一出口,惊得凉羽跌落了手中的茶杯。
凉羽回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眼泪簌簌的掉,抱着凉生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凉羽将西下的人都打发了,方才让凉生坐进凉亭。
“凉生,你考得如何?”凉羽不答凉生的话,只顾着问。
“幸不负命,已然高中。”凉生这句话到让凉羽松了口气。凉生也发觉了姐姐的不对,悠然快嫁给他人,姐姐一向支持自己和她的,今日不与自己说悠然,反到关心起仕途来。
“凉生,如果姐姐有个秘密想要说与你,你可想知道?”凉羽略带试探的问。
“姐姐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可是那钱公子又欺负了姐姐,还是他的小妾有为难了姐姐?”
凉羽摇头,此刻她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回了弟弟,可是,自己真能说吗?
凉生看着姐姐一副为难的样子,心里一阵惶恐,“姐姐,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说与弟弟的吗?”
凉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下落,这几日,自己的苦楚无人可诉,如今凉生高中回来,自己又诉不得。“凉生,义父被小人算计丢了那一万两黄金,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爹爹为此抑郁成疾,家里一夕间四壁冰凉不说,爹爹还白白丢了性命。”凉生说着心里就泛着火气,想来自己的父亲从不与人结仇,到底什么人算计爹爹,只是,官府不也查不出吗?今日姐姐提起,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凉羽从小看着凉生长大,自然知道凉生此刻在想些什么,“姐姐近日得知那小人的身份了。”
凉生怔怔的看着姐姐,难怪今日姐姐如此怪异,复又想到姐姐竟然知道了小人,为何不去报官呢?莫非…凉生心下一凉,不敢再想,看向姐姐。
凉羽只得无奈苦笑,谁能想得到算计自己义父的竟是自己的公公和相公呢?
凉生没有再去寻悠然,他跌跌撞撞的回了驿馆,姐姐告诉他的,要不是真的才好,可是,他深深明白姐姐是不会欺骗他的,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姐姐是不会去胡说的。那么,真的是钱世伯在背后算计的爹爹吗?
悠然知道凉生高中归来后,想方设法的摆脱了家丁的看守,去到驿馆找寻凉生。那是她的希望啊,她不想违背当初的诺言,况且她的心里只有凉生一个人,早已容不得别人了。再有三日自己就要出嫁,她真真的希望凉生可以带她逃离这一切。
凉生在窗边看的悠然上楼,心里像扎了针样疼的厉害。自己是喜欢悠然的,喜欢她的古灵精怪,喜欢她的诗情才情,喜欢她的纯真善良,可是,自己也明白,现在的他再也没办法和悠然回到过去了,他已私下查明爹爹当年的案件乃是钱员外和巡抚大人勾结,私吞了那一万两黄金,只等钦差来了就查办二人。可是,这与悠然何干?心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悠然是他的女儿,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对自己也是别有用心呢?
悠然敲开了凉生的门,看着凉生,这些日子的委屈就涌上心头,眼泪断了线,簌簌的落。
凉生却也不理,悠然吃惊的看着他,这个人真的是凉生吗?凉生是最看不得自己哭的啊,又怎会如此冷漠呢?
凉生摇了摇头,背对过悠然,“悠然,你马上就要出嫁,这又是为何呢?”
悠然瞪大了眼看着凉生的背影,心里一下子就真真的绝望了。这真的是凉生吗?
“你回去吧,莫要再来了,都快出嫁的人了,乱跑什么呢?”
悠然已经顾不得自己流泪了,她笑了,这就是自己痴痴盼盼的人吗?
不,他不是凉生。
三日后,钱府一派热闹景象,悠然在自己的房里,穿着红艳艳的喜袍,头戴凤冠,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凉羽在一旁看着悠然从壁上取下古筝,她知道那古筝是凉生送与悠然的。
悠然微笑着,轻轻拨弄琴弦,一曲凤求凰只听得凉羽心里发凉。
凉羽正想说点什么前院却传来阵阵吵闹,还夹杂着哭闹声。
悠然只当是巡抚大人家来接亲也没在意,可是很快的就有官兵来到这里,悠然和凉羽也被带到了前厅。
前厅赫然站着钦差大人和凉生,悠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凉羽,凉羽心下明白这是凉生来为义父讨公道了。
悠然只听得官差说什么爹爹因陷害傅世伯,又与巡抚大人勾结私下侵吞国库的赈灾粮饷,被判秋后处斩。悠然看着爹爹,又看了看凉生,后又听得哥哥被发配边疆,家里钱财尽数充公。
钱夫人一下子昏倒在凉羽的怀里,悠然静静的听完了,她看了看凉生,又看了看凉羽,地上跌坐着自己的父亲,哥哥早已泪流满面,喊着冤枉。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悠然的婚礼就这样被打断了,如今的她在一个小院子里磨着石磨,双手早已不复当初的细嫩,娘亲因为受不了一系列的打击早已患了疯癫症,那些下人们早就走了,嫂嫂也被凉生接走了,哥哥的那两个小妾也走了,还有,自己的凉生也在开春的时候娶了丞相的女儿,真真是前途一片光明。
悠然磨着磨着就笑了,也好,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凉羽常常来看悠然,只是悠然决计不肯收她的钱财,凉羽也只得空闲时带几副药材给钱夫人,毕竟钱夫人曾经对她也是疼爱有加。
只是,凉羽从不敢提及凉生,她的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当初死守秘密,或许钱家风光依旧,悠然也还是千金小姐。
凉生大婚前夜曾来过的,只是他在门外站了一夜,看着悠然忙进忙出,怎么也没进院子。
悠然知道凉生在门外,早早的安排了娘亲入睡就会房了,她不想凉生看见她的眼泪。
这一次,她想起多年前,凉生和她一起出外踏青,凉生曾在小河边摘了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在悠然的头上,他说等他长大了,就来娶她。
谁的竹马遗忘了青梅,这年年岁岁的长夜里,谁又记得两小无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