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城市,两段人生。
一个人,一条路,不去期待,也不会放弃。
也许是故事,不会有传奇。
生活就是转角时的惊喜,幸福时的惆怅,以及被裹挟翻转着的每一个不能回头。
一
“今天是10月23日星期一,农历九月初五。上海今天多云,北风1级,相对湿度90%,最高温度15度,最低温度8度。今天空气污染等级为中度污染,建议老人、小孩及体弱人群尽量避免出门……”
江寒关掉收音机,往被子里蜷了蜷,再度睡了过去。
9点,手机铃声又将她吵醒。
“嗯?”
“你玩够了没有?几时回来?”
她尚在半梦半醒间迷离,电话那头似乎也听得出来,“还没醒?好吧,你再睡会儿。记得早点回,过几天是大日子。”
挂断电话,却再没有睡意,揉揉眼睛下床,露在睡裙外的两腿便立刻竖起了汗毛。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可她从未习惯过江南这般阴冷潮湿的秋冬。随手拽了件厚毛衣披上,拉开窗帘,迷雾中的黄浦江也不再是那年的模样了。
梳洗完毕,江寒坐到化妆镜前,厚厚地涂了一层眼霜,又拿了遮瑕膏细细地掩盖住黑眼圈——昨晚又是乱七八糟的梦,现在想去理清,却都碎成了粉末。当然,昂贵的保养品和娴熟的化妆技巧是有用的,待得收拾完毕出门,邻居阿姨见了,还是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江小姐出去啊,今天好漂亮!”
裹紧大衣,拎着水果和点心,倒了三趟地铁,终于坐上唯一的一班郊县公交,到养老院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午了。
“江小姐,又来看你妈妈啊?”
她点头笑笑,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养老院是怎样一个地方呢?空气里弥漫着衰老和死亡的气息,尤其是这一层楼,住的都是生活半自理或者不能自理的老人,特别的安静,又特别的想叫出声。
老太太患阿尔茨海默病已经三年了,如今形容枯槁外,能记起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护工推门来,送来煮成糊状的中饭,“江小姐,下次不要带这些吃的来了,你妈妈没几颗牙也不大会咽饭。”
“哦,我是带给你们的,谢谢你们平时照顾我妈妈啊。”江寒局促地笑笑,递上东西。
“老太太也快九十了,你们做儿女的,能多陪一会儿是一会儿。”护工阿姨也不推辞,接了东西出门。
江寒给老太太戴好围兜,端起碗,一勺一勺往她嘴里送。她生了白内障,浑浊的眼珠盯着江寒看了会儿,“小寒啊?”
“是我。”
“你什么时候跟我们老大结婚啊?”
“嗯……等他出差回来我们就去登记。”
“好,好,好……”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笑成花,这一笑,嘴巴就没合拢,刚进嘴的糊糊沿着嘴角淌了半个下巴。
江寒拿毛巾给她擦干净,又一勺一勺喂起来。
“姑娘,你是谁呀?”老太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了江寒的腕子。
她笑着,“阿姨,我是周炜的同学江寒,您叫我小寒就行了。”
“哦,周炜的同学,小寒……”老太太点点头,“我们周炜去哪儿了?”
“他上课去了,晚上就回。”
……
一碗糊糊就这么喂完了,江寒推老太太去阳台晒太阳,没一会儿她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叫来护工把她抬回床上,自己也收拾东西打算离开。
“江小姐,这老太太不是你亲妈?”护工刚才无意听了只言片语,好奇地问她。
“我不在的时候,麻烦你们多费心了。”江寒点点头,匆匆走出大门。
走出十分钟路程,她才算真正透过气来。从包里拿出烟点着,靠着棵大树抽了大半根,一年里也就这十天半个月能抽会儿,她没有烟瘾,但却仍是一天半包的节奏。
又辗转回到市区,先去订了机票,又在楼下面馆打包了晚餐准备上楼,一楼邻居就跑过来问:“江小姐,你家房子一年你也住不了几天,不如租出去好不好?我认识个租客蛮好的。”
“谢谢。这是我妈妈留下来的房子,每次回来住在这里才有家的感觉,不好意思啊。”江寒抱歉地笑着,开门,关门,把东西放在桌上,拉上窗帘,打开电视,将自己投入沙发里。
翻动遥控器,这边厢是柏阿姨吐沫横飞调解现代伦理狗血戏,那边厢是你死我活偷情堕胎给皇帝老儿戴绿帽的宫斗戏,换了一圈频道,屏幕里唱起了苏州弹词:“世间哪个没娘亲,可怜我却是个伶仃孤苦人。若不是一首血诗我亲眼见,竟将养母当亲生,十六年做了梦中人。”
江寒听得不耐,关掉电视去吃饭,那碗面却早已坨了一半,没办法入口。
拨通电话,那边厢人似乎还在外面,听得见和着音乐的嘈杂。
“我买了后天的机票。”
“要不要我去接你?”
“你还要上班,机场快线很方便的。”
在上海的最后一天,江寒坐高铁去了苏州。每年都是要拖到最后一天,说不上是不能面对、不敢面对,还是不愿面对,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每年来周炜的墓前。周炜活了25岁,墓碑上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就依然是一张青春的脸。这样灿烂笑着的一个人,是怎么从学校教学楼顶上一跃而下的呢?江寒给过自己无数个答案,也无数次说服自己相信这些答案,只是就算到了今天,她仍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一年一次,是习惯,还是例行公事?周炜的弟妹早已移民,执意待在上海的老母这些年住在养老院里,状况也一年不如一年。记得江寒头一次回上海,老太太抓着她的手忙进忙出,就像是见到了自己早已不在人世的大儿子。从那次起,江寒就打定主意要每年回来看看,日子这么着过来,居然也快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