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喜:上个学期无意投稿的读书笔记获得了校级和省级的双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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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离投稿有些日子了,因为是无心之投,所以电子稿没有存下来。
大家都留言说想看下这篇文章,于是我去邮箱里重新整理了过去的文稿,虽然费了感谢时间,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它,现在重新在简书上贴出来。
当时是看完了《平凡的世界》,接着,我又想起了外公。是的,外公——这个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把他的故事整理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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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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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平凡的世界描写的是一个时代的故事。路遥在书中写道,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注定的遗憾。遗憾,深深地遗憾。唯一能自慰的是,我们曾真诚而充满激情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并不计代价地将自己的血汗献给了不死的人类之树。人的一生过于短暂,充满了意外,生来病死,爱恨别离,这些我们无法控制的事物,说来就来,转瞬又逝。少安和润叶痛苦地分别,投入所谓的门当户对的婚姻;田晓霞被洪水吞没,留少平一人独赴一年之约;郝红梅被一个误会蹉跎了人生,顾养民依旧潇洒;美丽的藏族姑娘人音走散,金波还在流着眼泪唱歌。
人生无常,意外都是意料之外地来,它出其不意地往你的胸口捅一刀,鲜血淋淋。你捂着伤口,挣扎地看着心爱之物被命运夺走,胸口绞痛无比。然而,时间,空间依旧有条不紊地往前运行着,并不会因为你的痛楚而慢下脚步。你在泪眼朦胧里抬起头,天黑了,头顶上还是那一片不变的星空,生活还是要继续。
在路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平凡的世界》又掀起了一股阅读的热潮。我对于《平凡的世界》最深的感受在于其暗涌着的遗憾,以及那传承下的,继续生活的勇气。
我想起了我的外公,他也曾生活在路遥描写的那个平凡的世界上。年幼的他挖野菜,做苦活,一心想给家人多带些粮食,自己饿得面黄肌瘦,为保护家人,他引开了巡逻的日本鬼子,一身伤而顽强地活了下来。在他乡,外公找到了拖板车的工作,这一干就是大半辈子,经人介绍,外公认识了我后来的外婆,两个苦命人心心相惜,很自然地走到了一块。外公把自己每月领的工钱都给了外婆,除开必要的粮食开销,外婆能省则省,每个月为家中添一件小家用,空荡简陋的家慢慢有了些模样。后来新中国解放,两人退休了,国家发了工资卡,他依旧把工资卡放在外婆那里,外婆每个月会给外公50元零用钱,外公用一个纸巾盒装着,小心地放在他那件老旧的军大衣的内口袋里,每天赶着早给我买老料的小笼包吃。
我记得外公老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衬衫,后面写着大大的四个字:珠江啤酒。我揶揄他是珠江啤酒的广告商,外公笑笑,说穿着舒服就行。外公的床上垫着一张草席,那张草席陪伴了他十余年,好几个地方都破洞了,他舍不得丢,在破了的地方贴上块风湿膏皮,又接着在上面睡觉。没有坏人了,不会再有顿没顿了,外公似乎终于可以安心的打打盹了,睡睡懒觉了。
然而,意外来了。
2014年12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酷寒的冬季,凛冽的风恶狠狠地侵撩着南湖的水。外公被检查出了肺癌,并且已是晚期,医生说外公最多还能活半年,让我们尽可能的完成他剩下的心愿。我们瞒着病情,告诉外公说是普通的中风,外公心疼住院费,对医生说自己不疼了,他说,当年碰到日本鬼子都不怕,现在这点子中风怕什么?
当时我在岳阳读大学,得知消息后丢下手头一切的功课,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菩萨保佑,我祈祷着,鼓起勇气推开了病房的门。在氤氲的光线、嘈杂的病房里,我看见外公一个人倚靠在狭小的阳台,拿着一卷钢丝,背对着我,正做着什么东西。我靠近了他些,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外公回过头,笑着说小病而已,你学业为重。我看着外公,他消瘦了好多,我不敢抱他,好像一碰他,他就会碎掉。我心中念着,菩萨,就让时光停在外公还不疼的这刻吧。我亲亲他的脸,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外公低垂着头不作声,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钢线圈,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一起去病房外散步。
在路上,我好奇地问外公刚刚在做什么,外公告诉我他在做衣架,平时方便晾袜子,衣裤,外公认真地告诫我,凡事自己动手,少去麻烦别人,他说这句话时,流露着上代黄土地上的劳作人们的硬气。外公又说,自己的身体里好像生了很多虫字,那些虫子在不安分地往他老骨头里钻,医生不同意他出院,每次疼得不行的时候就打止痛针,能管几个小时,但最近时间却保持得越来越短了。我心疼地憋着泪,怪他平时老吃家里的剩饭剩菜,不舍得丢,把身体弄坏了,这时外公看了看时间,催我回去吃饭,他往四周谨慎地瞧了瞧,从贴近胸腔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纸巾盒,打开,里面装着两张红票子和几个硬币。外公不由分说地把两张红色的一百元往我袋里塞,我不肯接,他就激动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我吓着了,赶紧收下,外公的脸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外公把我送上了25路车,帮我投了币,然后扶着车把,一点点地缓缓下去,他不许我再送他。25路车发动了,我回头看,外公还在送我的那个车站不走,他的手抓着椅子,好像正费着很大的力气保持直立。车子越开越远,外公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变成了一个小点,比我眼里掉落的泪滴还小。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道,“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那一刹那像是开刀。”这句话多么应景。
我好怕外公像一个点一样消失了,下车后赶紧拨打了外婆的电话想询问情况,恰好是外公接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躁动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我在电话一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他,老头子,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外公听到我的声音似乎很开心,说你好好读书,考个研吧。我说好,要是我考上了,你的病就必须得好。外公说,好,好。
2015年初,我开始起早贪黑地备考研究生。我做了一个幸运包,放在寝室的柜子里锁着,里面是外公的第一代身份证,照片上的他头发黑黑的,对着我青涩的,健康的微笑着。
2015年中,外公的病情不断恶化,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胃已是糜烂状态,无法入食,只能靠葡萄糖维持寥寥的生命。外公每晚被癌细胞折磨的死去活来,加量的吗啡都控制不了那蚀骨的疼痛,身体被一点点被病痛挖空,他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附在骨架上的,是他残留的,和我的约定,对生的意志。
外公清醒的时候会嚷要家人带他走,去长沙湘雅开刀,把这中风治好。舅舅流着眼泪在病床前告诉他,爸爸,医生说不能再动刀了,会加重你的痛苦的。爸爸对不起,我们都瞒了是肺癌。外公说你们在骗我,我分明就是中风啊。癌症,也有早期吧?早期开刀就好了。晚期,对不起……外婆背过身抹着眼泪。外公再也没有说话。
知道实情后的两天,外公就病危了。那些他曾坚守着的信念,在癌症这残忍的两个字前破碎成病床上的污迹。外公倒了,他的呼吸道功能早已衰竭,如今他的信念也要衰竭了。外公用最后的气力撑着床沿,艰难的吐出两个字,回家。
70多岁的老硬汉在和病痛的最后搏斗中就要败下阵,那是家人第一次看到外公哭。外公在撕心裂肺地疼痛里留下了眼泪,他含糊地喊着,妈妈,你终于来接我了。我赶到外婆家,颤抖地敲门,哭得要断气的大姨开了门,告诉我外公在自己的床上窒息死去。
我跌跌撞撞的来到外公的床前,摸他的手,额头,眼泪怎么都管不住,我的手也在抖,嘴也抖,肩膀也抖。外公怎么那么瘦啊,该多吃点呀,等我呀,等我考上研究生,你的病就会好的呀。
真遗憾,我的眼前,我亲爱的外公,身体慢慢变得又硬又冷。真遗憾,还没等到结果,我却要接过那张火葬纸。
外公的葬礼过后,我病了似的拉黑了好多人,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让外公心疼我,等着他把眼睛一睁开,说在和我开玩笑。我开始吃很多很多东西,吃到眼前一片黑,吃到吐在厕所,吃到胃里反酸水,好像这样做就能把食物亏欠外公的,全部都拿回来,好像外公明天就能回到我身旁,和我一起吃老料的小笼包。
朋友们生怕我想不开,寸步不离的守着我,小心翼翼地跟我搭着话。路遥在书里写道,“每个人都有一个觉醒期,但觉醒的早晚,决定了命运。”一个月多后,我突然变了个人,起早贪黑地继续准备起考研,我想,等我考上了,外公就回来了。
考研的前一个晚上,朋友带我去了雨湖山公园。在公园的半山上,伫立着一座孔子像。我看着孔子像,终于笑了起来,这矮憨憨的样子可真像我外公啊。朋友看到我扬起笑容后也笑了,他指着亮黑的天空,让我看星星。我抬起头,天空像一块纯净的黑色丝绒绸子,静静地往远处蔓延。几颗星星镶嵌在绸子里,像发着暖光的水晶。朋友温柔地说,我们的身体每一颗原子都来自于爆炸的恒星,肉体是流动的,只要有信仰,精神就会是永恒。我没有说话,朋友笑着,这黑就是你瞳孔的颜色,这两颗星星是你流光飞舞的双眸,那一颗正对着你的……是外公在看你过得好不好呢!我望着那颗星星,星星忽然就闪动了一下,我泪洒一片。星空下我想起路遥在书中写过的一句话,“死去的只是躯壳,生命将涅磐生生不息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2016年夏,我如愿考上了研究生。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带着通知书,去了外公的坟头。外公的坟头长了一堆草 ,我和伯伯们齐心协力的干活,用锄头把杂草除掉,把坟头的土堆平。我安静地跪在外公的坟头,外公,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也没有食言,你一直就活在我的身体血液里。“
蝴蝶飞来了三两只,在坟头绕了绕。我起身,告别了维持了大半年的抑郁日子。我想起《平凡的世界》里金波的独白,他说,“你,还在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在唱给谁听呢?我也在不息地唱着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金波最后也没有找回心爱的姑娘,但是,“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灵土地上,怎么会没有绚丽的花朵重新开放呢?”对于我而言,外公的肉体虽然已化为星辰,他的灵魂却存在在我的的心里,我的身体里,我的言行举止里,我抑郁中奋力地考上了研,就像外公那么努力地在那片艰苦的黄土地上活下去。
我念着写给自己写给外公的诗,一步三回头地走:你把九分的灵魂给我/一分的眷念给自己/你在光里两步三回头/明明是含着泪的啊/天堂和人间/从此隔了一座墓碑/你和我之间/隔了一个梦的距离。外公没能击败癌症,而我接手了他骨子里的硬气,战胜了抑郁,履行了我们的约定。
大千世界中,我们始终平凡如星辰,生老病死,爱恨离别,遗憾难以趋避。
然而,生命会在血脉里脉脉传承。这不死的人类之树,春去秋来,生生不灭,代代流传的精神,将始终成为这人类之树上不朽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