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国外念书,一个班级里有十来个中国人,一到课间,必聚成一团,讨论的话题千奇八怪,但再是兜兜绕绕,却始终离不开一个字:
吃。
起先是抱怨,食堂炸猪排配酱甜到发指,
配菜总是生的,绿的绿黄的黄,确实生机勃勃,但总欠了那么一股儿味,总有引起想将它们重新扔进锅里,添上油烟酱醋的冲动。
后来陆陆续续有人独自开火,于是,等到下了晚课,刷开朋友圈,再不见感悟,段子,潮牌,也不见讨论如何煎好一份牛排,马苏里拉还是切达,哪家欧包最正。
仿佛一夜之间,它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中华家常美食图。
从最初级热辣女神老干妈,到低级版的阳春小面铺上荷包蛋,等刷过中级版可乐鸡翅,就仿佛点通任督二脉般,麻婆豆腐,地三鲜,回锅肉 ,糖醋排骨,蚂蚁上树,素炒虾仁等花样繁杂,信手捏来。
课间话题随之也发生改变,大家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从哪里有新鲜豆腐,到哪家超市的小菜种类最丰盛,又发展为中超又来了哪种新配料…….
课间有人抽出饭盒,烤的脆香的吐司间,赫然抹着厚厚一层红亮的辣椒油。
食物链也在悄悄发生改变,纵然你长得和刘天仙一样的脸,富成王土豪,如果不会做饭,不好意思,请滚去食物链底端蹲着。
我不为所动,坚持入乡随俗,早餐麦片牛奶,中午便利店三明治解决,晚上一个速食派或者意面塞到微波炉里叮热,有时顺道买份沙拉。能吃饱,但偶尔也总觉心里空落落,似乎总欠着些什么。
直到搬来个新舍友。
舍友是四川人,到的第一天中午,放下行李就熟门熟路地操起一口盆扣住烟雾报警器,然后就哼着小调,开始煸花椒,爆大料,刺啦刺啦的油滋声中,鲜辣辛麻的油烟气直扑鼻而来,从鼻腔,兵分两路,长驱直入,一路向上直击神经末端,令人精神幡然一振,另一路先攻破味蕾,再顺着咽喉,滑落到胃里。我站在厨房门口,顿时觉得心发空,腿发虚,口水不住往下咽。
我腆着老脸,蹭了一顿饭,从此彻底缴械投降。开始义无反顾地开始学校,超市,厨房三点一线生活,从网络上扒拉下菜谱,一样一样比对着,拙手拙脚地忙乱起来。
后来午饭时,一筷子白米饭再一筷子青椒肉丝,青椒不脆辣,肉丝带血腥,菜也不新鲜,焉唧唧的趴在盒底——是昨夜做好,在微波炉里热过的。但入口一瞬,味蕾间淌过熟悉油脂咸香,和故乡间隔的千山万水,顿时消弭。原来,这个世界上遥寄相思的不仅仅只有明月。
临考前,熬夜温书,半夜三分,蹑手蹑脚溜到厨房,一握挂面,点上几点麻油,再沾上几滴酱油润色,搁上盐,撒上小葱,再盖上一个汪着油的白嫩鲜黄的荷包蛋。一碗热气氤氲,金清水白的简单面条,便抵御住北欧漫漫长夜噬骨的寒冷。沥干汤水,放下筷子,被生活压迫再紧,也能续上一口气来。
学业再繁忙,淘来一砂锅,也硬生生空出一整个下午,将排骨棹水,抹上料酒,去掉血气,再拿盐腌上,玉米切块,一并放锅里炖了。我守在旁边,摸着紫砂由冰冷变得热乎再到滚烫,直到一缕一缕白色的香气,从小孔偷跑出来,再听到锅里咕嘟咕嘟翻腾的愉悦,日头也从正当头偏向西斜。
朋友认为国人这种对食物的执着态度实为固植在“口欲期”的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我想了想,认真的说道,不,我们的食物是有情感的。西人对食物的情感,在于最大程度的尊重食材的本味,以精确到毫克的度量衡来尽最大可能地保证它们的“质量”与“美味”。人与食物的关系是割裂的。
东方人则不同,一饭一蔬,一饮一啄,大则涵括四季更替,五行演变,细则镌刻在每人的眉眼间,愁是“食不知味”,乐以“酒醉饭饱”,“清茶淡粥”可名淡泊,友人来访,必以“翠金爨玉”相迎,说不出直白的我爱你,却甘愿“洗手做羹汤”。
他乡游子执着着故乡的食物,在初至异国他乡的孤寂不适中努力寻得微末的慰藉。在对故乡美食的探索中,总能拉近些彼此的距离,得到那么些情感上的安慰支持。在文化巨大隔阂中,竭力找到那么一点我是谁的归属感。
食物能填饱肚子,也能填满心灵。
快到中秋的时候,大洋彼端的好基友发来微信:
奶黄月饼,抹茶月饼,都给你给你邮过来怎么样?
我刚要摁下好,正要点发送时,突然犹豫了,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得劲儿,于是我想了想,删了,重新打上七个字,
别废话,要五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