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白


他说他叫阿白。

我却总喜欢叫他阿包。

因为他小小的身子,却这样白白胖胖,圆润地像个小包子。

他不高兴了。

一生气,整个身子似乎也气鼓鼓地胀了起来。

我笑:“哈,更像阿包了。”

他抗议。

我说:“抗议无效。”

他扭过身子,找个角落窝了起来表示不理我了。

我把手伸入水中,安抚地摸摸他的头表示安慰:“哎,我跟你讲,包子多萌啊,阿包是表示可爱的意思。”

阿包卧在水里依旧不动。

我说:“哎,别这么小气嘛。”

突然,水波乍现,溅起的水花喷了我一脸。

阿包卧在缸里洋洋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我淡定地擦了把脸:“你今天的白菜没有了哦。”

他不可置信地鼓起着眼睛瞪我。

偷笑了下,做出无奈状叹了口气:“好好好,你赢了……小祖宗,哪真敢不给你吃东西啊。”

阿白是条幼……鲸?

之所以用问号,是因为……他长了一副鲸的面庞,却很小巧,却可以在我的盛着自来水的鱼缸里生活。

初见他,是在水产市场,可怜兮兮地挤在一群半死不活的河鱼中间。

百无聊赖地转着,一片白光忽闪入眼帘。

我蹲了下来,看着他。

感受到了注视,他抬了抬脑袋,怯怯地瞧了我一眼。

疑惑与讶异涌来,不用自主地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或许是由于他太小,太不起眼的缘故。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知道哎。一觉醒来,我就在这里了。”

如果还有什么能让我更惊讶的,如今便是了。

这个圆润的长得像鲸类的小东西,可以和我交流。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居然喜欢吃菜叶子。

趁他吃得正香的功夫,我拿起手机查了下。

先不说有没有这样的淡水鲸,就光是以白菜为食的鱼类/水生哺乳类,也是别具一格。

打电话给学生物的K:“世上存不存在有喜欢吃菜叶子还能听懂人说话的淡水鲸类?”

K那边貌似正在实验室忙得焦头烂额,张口就怼:“什么毛病啊?自己不会百度吗?”

我很无辜:“没百度出来,才问你的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那你再谷歌一下。”

我说:“不废话了,忙完来我家看看吧。”

挂了电话,发现他正茫然地看着我。

从前,他的记忆就一直在那个盛满水产品的大盆里。

那他知道,若是我没有发现他,可能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吗?

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不怀好意地用食指戳了戳缸壁,逗他:“喂,你是红烧好吃还是清蒸好吃呐?”

他脸都白了,拼命往后缩,做出捶死挣扎状告诉我自己不好吃。

我说:“哦,我懂了,还是油炸吧。”

“……”

下了班,进门一眼看到阿白无聊地在缸里一遍又一遍地打圈圈。

看到我回来,立刻凑了到前面来。

我把大鱼缸抱了起来:“哟,白菜全吃完了。这么能吃啊……”

他转了一圈,伸伸脖子,表示还能吃。

我说:“鱼类都是这个德行么?到时候把自己活活撑死了都不知道。”

他表示自己不是鱼类。

我说:“行行行,祖宗你反正不是寻常生物,是上天派来考验我修行的吧。”

他点点头,很满意这个解释。

忍不住笑了:这家伙,怕是早记不得自己当初怕生的样子了。

K那天说:“你家的这个哪是鲸啊,都快成精了。”

我有点懵:“啊?什么什么鲸?”

K用鄙视我智商的神情叹了口气,解释道:“目前我国的淡水鲸类只有白鱀豚,而白鱀豚已绝迹了。所以这简直是个不明生物,有灵性,状似白鲸幼体,却体型太小;拥有海洋哺乳类的特征,却生活在淡水内;捕食结构又不像一般鱼类,以植物为食……”

我把指头伸入缸里灵活转动,看着阿包欢快地摇晃着追逐我的手指:“可他说他是头鲸呐。”

K给了我一记轻栗:“你还真以为能和他说话不成?!他知道自己是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么?”

我无语了半晌。

人类呐,总是喜欢用束缚自己的理论条框来掩无知。

我和阿白同时在心里说。

阿白最近长了不少。

从小阿包变成大阿包了。

原来的大鱼缸,已经快放不下他了。只得去楼下的鱼店买了个小观赏水箱给他住。

老板以为我转为养鱼专业户,强烈而热情地拉住我推荐了好几遍那种看起来长得很丑却价值上千的热带鱼。我义正言辞地谢绝了他,搬起空箱就走。

原本的小公寓又放了个水箱,显得略拥挤了起来。

从前我从来不养鱼,也不爱打理这些东西的,可为了他,我还是硬着头皮把水箱弄干净,铺上从小市场买来五色的小石子,在底部扎上水草。

阿白巡视了一圈,对他的新家表示满意。

舒了口气,肚子响了起来。

忽然想起平常今天这个时候,我是开荤的。

母上大人总是叮嘱我时不常要买条鱼吃,有益于补脑补钙之类的……

然而早上路过水产市场的时候,不知怎么又想起了他,想起了那日看到他的样子……怎么都狠不下心来买条鱼,拔腿就跑了。

我向来都不是个素食主义者。

唉。

造孽啊。

我曾和K说,阿白这事,除了我俩之外,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世界之复杂,我不想让这样一个简单的生物去承受。

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K起初曾半开玩笑地说:“哎,这可算是个新品种发现啊,搞不好还是什么珍稀动物呢,出了事,上升到国家层面,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我深知K是个比我现实许多的人,无法否认她的话。

新品种……

可是我莫名讨厌这个词。

他不是个单纯的东西。

他有自己的思想和意愿。

我问他:“你想回家吗?”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唉。

他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吧。

一周又过去了,他长的真的好快。

上次还能在水箱内灵活地游弋转圈,如今却只能勉强地翻个身。

K时常买了白菜来看他,那次的话倒也没再提起过。

可却一直卡在我心里。那日K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我把水箱抱了起来。

我说:“我们去把他放了吧。”

我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臭水沟。话说一年以前这条河还不是这样的……

K看着发呆的我,问:“现在怎么办?”

我还没能从一年前春游的美好回忆中走出来,和眼前垃圾遍地的臭水沟联想在一起。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去一个地方之前,一定要先查看一下实时卫星地图。

我俩眼下已在市区3公里外……然而这是离市区最近的一条河了。

信号真渣……

我拿着手机坐在车的后备箱上,无奈4g的网络到这里都快变成1g了,我只得把手机举得高高得晃来晃去寻找最佳的信号点,好几次差点从后备箱上扭下来。

K宛若看一个智障一般看着我:“你在干嘛?”

“嘘,别吵!信号都被你吵没了。”

我在查询附近其余最近的河流。

阿包似乎从来没见到过外面一样,在水箱里面兴奋地拐来拐去,就差要跳出来了。

一想也是,他除了小时候跟河鱼一起被扔到烂盆里面,剩下的时间都是跟我在家过的。

我把早上吃剩的半个三明治里的生菜叶挑了出来,拿到水箱边喂他:“沙拉味的喜欢吃不?”

伸出头一口就吞了下去,他表示可以接受。

地图上的另一条河流看起来近在咫尺!我兴奋地放大,再放大!

哦……已经出省了……

市里还好说……可是要是把它带出去的话,一路上这么长会不会被发现呢……

K说:“大姐,且不说发不发现的问题,我光开车去就要一天多。明天周一一到,最近项目组又要忙成狗了根本抽不开身……你还不如把他打个包托运了呢。”

“帮我送走了大餐!你说我请!”

“emmm……”

为什么要把我送走?

我正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说服K,忽然有个声音问我。

我蹲下来告诉他:“为了让你有更好生活环境。”

可是我觉得我现在过的很好啊。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我怕把你藏在家里,你会不安全。”

为什么呢?

“Because you are sepcial.”

他眨了眨眼睛。

亮晶晶的,真好看啊。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

阿白似乎不太愿意离开。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依恋着家里。

K说,放屁,那是我舍不得放他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Who knows?

那日看着他那双黑油油的眼睛,我在心里只剩了三个字:管他呢。

既然要让他继续留下去,原来的小水箱是快要用不了了。

而近日阿白的食量也越来越大了。

暗舒了口气:还好他不是只猫或者狗……不然搞不好我还真养不起他。

我思忖了一阵,先去菜市场买了十斤白菜。

然后去了鱼店,在众人如同看神经病人眼神的注视下,买了一个最大号――有半个卧室那么大可以组装的空水箱,打来电话叫来K一起,和我哼哧吭哧地扛上楼。

光是往那个水箱里放水,我就放了半日。

好了。

45平米的房子就剩25平米了。

每日下班一进门……宛若进入了一个海底世界。

自从有了他,从来不敢带同事来家里玩。

因为我害怕。

即使我相信他们,可人性迫使我不相信。

我掩饰的很好,阿白从不知道我心里的忧虑。

每日回来,我和他玩的很开心。

他长开了,真的长得好漂亮:光亮的背脊,圆滑的线条,白得发亮的皮肤,以及一双黑油油的大眼睛。

的确是一条白鲸的形态。

我看着他在大水箱里游曳,忍不住就想起曾经的一个梦境:我站在空中,那处海天相接的地方,看着一条白色的大鱼在天际边漂泊游荡,云影飘渺破碎,若即若离,可那究竟是天空还是水中的倒影,我已分不清。

K说:“你家像开了个水族馆呐。”

我笑,可不就是么。

可照这样长下去,他会越长越大。

或许……有一天,大到家里也放不下。

回家看到门口贴的条子才发现,物业已经本月第三次催我交水费了。

赶紧安顿好去交水费,物业的人看着我打出用水量的条子,愣了下,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姑娘,你们家是不是养了条鲸鱼?”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打个哈哈:“哈哈哈哈最近没注意用水挺费的,我这人就这样。”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却看得我心里直发虚。

阿白长大后越来越喜欢听音乐了。

这是我近期才发现的。

他甚至懂得那些曲子的节奏和韵律,并随之起舞。

我放了一首Flower Dance.

他今天却没有跳舞,而是很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

我有些诧异。

他忽然问我: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易逝的,不是吗?

是啊。

我走近,想伸手摸摸他,触碰到玻璃才反应过来,他已不是原来那么小小的一只了。抬起头看他,光影洒在他光洁的身上,我亦仿佛置身于水中,深蓝的大海将我包围。

他叫了一声。

这是感谢和喜欢。

我敲了敲缸壁回应他,在心里说:“喂,可我害怕,不能养你一辈子的。”

阿白最近没有再长了。

亦或是生长的速度放缓了许多?

在脑海中规划了数遍水箱扩建工程的我总算松了口气。

他现在白白胖胖的,除了吃菜,还喜欢吃点其他的东西。

K好久没来了。

据说她最近在忙一个大项目。上级天天恨不得他们泡在实验室撸起袖子造成果。只恨生不逢时,要不然能学学70年代的人民某报搞一波日产万亩亦或是母猪赛大象之类的报告。

我听了她的吐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生性懒散如我,倒没后悔找一份相对清闲的工作,每日悠悠达达上班下班,逛街宅家倒是乐得其所。

只是阿白的事情。

他长得越大,我越难以将他藏好。

难道他真的要在我这水箱里面呆一辈子吗?

于他,或许是不公平的吧。

可如今,也不能轻松直接将他搬入汽车后备箱了。

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想好。

K那天终于抽出空来,提了很多东西过来。

我很吃惊:“哟,科研大忙人怎么舍得有空来看我……”

却发现她神情不太对,有些闪烁其词。

我忽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阿白还是被发现了。

她的老板偶然间看到她手机里阿白的照片,逼问她是在哪见到这么小还是养在水箱里面的白鲸。

K的性格我了解的。她天生不擅长撒谎。

K都不太敢看我的眼睛,她说,她老板明天一定要来我家看看他,还说他保证不会伤害阿白,因为他是珍稀物种,这是他们搞生物科研的基本素养。

我冷笑了一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了。

拾壹

我漠然地抄着手,看着一大波人快踏断了我家的门槛。

他们拍照,采水样,做分析……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激烈讨论,兴奋不已,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蜷在角落里的他内心的恐惧。

那天物业收我水费的那人不知怎么也上来了,见我站在门口,往里面瞅了一眼,诧异地张了张嘴,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哎呀,真是没想到哟,你家里还真养了一头鲸鱼。”

我看着那张脸,忽然很烦躁,很想抬手一巴掌扇在他那阴阳怪气的脸上。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测了一天,测出来结果了。

老板带头宣布:这是一个从未发现的珍稀新物种。

哦。

我求求你们,可以走了吗?

我和阿白在心里呐喊。

“所以,我们要带走他。”

砰。

我摔了门。

阿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

拾贰

“小姐,请不要激动,这件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的对不对?”

哦?那是有人逼你们决定的?

“再说这个新物种也不是属于你的,对不对?”

所以难道就属于你们??

“这是属于全人类的宝贵财富,所以我们一定要把它保护好,放在你这,他也不安全是不是?”

在你们没来之前,他在我这里一直都很安全。

“你知道他价值多少吗?你知道他的体脂有多珍贵吗?一旦制药就有可能治疗绝症!”

“这么高科研价值的生物怎么可能让你放在家里?”

“申报上去,他可是国家一级保护,出了事你能担得起吗?!”

“私自捕捞扣留可是违法行为,要坐牢的!”

这些科学家们都很义正言辞,令人钦佩。

我无言以对。

曾经K开玩笑的一句话,真的无法逃避了。

这个世上,有多少人,拿着所谓的科研精神和国家意志,却做着伤害自然和生物的事情。家门口的臭水河从未监管和治理,却对一个无辜的生物体感兴趣,还要去折磨和剥削他。

很简单,因为他是发现的新型“珍稀物种”,因为他的体脂价值千亿,因为他,一群人可以获得更多的项目基金搞所谓的科研实验,还可以将他供给世人展览,收取高额的门票费用……因为这个生命体给他们带来更多的经济利益。

尽管我那一刻早已想到了,尽管我一直都很惴惴不安,可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还是要离开我了。

却不是去寻找他的自由。

拾叁

我看着他,从一个巴掌那么大,慢慢长到填充了半个房间。

看着他,两个月来,一点一点地长大。

可他走了,是被别人带走的。

我每日醒来,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都很难过。

我晚上还是时常会做梦,梦到有一只白色的大鱼,游啊游啊,一直游到了天边,钻进了影影绰绰的云里,然后就不见了。我使劲找啊,那么努力地睁大眼睛找啊……可还是找不到他。

K自从那次以后倒似乎也没那么忙了,她经常来找我。

或许是愧疚。

她告诉我,他们每几天给他做一次体检,严格控制他的食量,给他吃一些他不喜欢吃的东西。每周对外开放展出一次,供人瞻仰。

我不说话。

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

若我那日不留恋那么多,直接求K把他送出去,哪怕走一天一夜去放生,或许今日这些,都不会发生。

K说,她会偷偷去关照他,给他带一些爱吃的菜叶子。她知道我很想他。

那日,我们一起去看他。

她忽然抬头看着我,轻声说:“是我对不起你。”

我却看着阿白,在心里想:是我对不起你。

我还是会每周去看他,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他说他过得很好。

而且学会了撒谎。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快活。

他们不会给他听音乐,不会喂他吃他最爱的白菜,不会同他说话,不会陪他玩,更不会顾及他的喜怒哀乐和感受。

我隔着玻璃想去触碰他,妄图感受他的温度,他原来,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啊。

可即使近在咫尺,我却依旧与他相隔了很远,很远,很远。

许多年前,我养了一条鲸,叫做阿白。

可最终,我还是把他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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