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张爱玲的人都知道,在张爱玲的生花妙笔下,曾经描摹过自己刻薄无比的继母,从她被父亲娶进家门后,张爱玲童年的美好记忆便到头了。
父亲的家,自从母亲离开后,对于张爱玲来说,开始还有点温度:虽然一贯是懒洋洋地,灰扑扑地,时间好像永远停留在下午,且永远昏暗,置身于此的父亲看上去是那样的寂寞。
可是这样的父亲对于张爱玲来说不仅不可怖,还有些可亲。
因为只有寂寞时的父亲才会喜欢自己,喜欢和自己谈诗论文,或者谈谈讲讲自己那据说曾显赫一时的祖上发生过的往事。
可是,从继母进门后,这点温暖便成了奢望,代之而来的是:
“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一一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或者是莫名其妙地挑理,母亲黄逸梵从国外回来居住,爱玲想念母亲,就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到母亲处小住。等回到家来继母便是劈头盖脸地责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也不和我打声招呼?”
张爱玲说和父亲说过了,继母勃然大怒:“和父亲说了,你眼里还有我吗?”随即一个耳光甩在了爱玲脸上,爱玲本能的要还手,被身边的佣人阻住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继母锐叫着不依不饶:“她打我,她竟然打我!”楼上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趿拉着拖鞋从楼上冲下来,揪住爱玲的头发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一顿毒打后,爱玲被关到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监禁起来,钥匙在父亲处,除了从小照顾她长大的保姆何干可以出入以外,再也无人管她的死活。
爱玲得了疟疾,差点死去,还是何干背着继母求了爱玲父亲给她打了抗生素才捡回了一条命。
后来逮着机会,爱玲逃出了那个令她憎恶厌恨的家,逃到母亲处,她和继母孙用蕃还有那个家庭从此再无瓜葛。
可是每每想到继母对自己的伤害,张爱玲便忍不住将继母的所作所为讨诸文字,这个继母也便从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借着张爱玲的盛名,成为民国最有名的恶毒继母的代名词。
张爱玲的笔放大了孙用蕃冷酷尖刻暴脾气的一面,其实,真实的孙用蕃远远不只这一面。
01
孙用蕃家世不俗,她的父亲孙宝琦是清末山东巡抚,担任过驻法、德的公使。民国后,还做过袁世凯内阁的外交总长和总理,官运亨通,权倾一时。
孙宝琦一生娶了一妻四妾,生有8子16女,孙用蕃是庶出,排行老七。
孙宝琦女儿多,因孙家家世显赫,名门望族都抢着娶,所以孙宝琦的亲家中,有亲王,有大学士,有洋务重臣,还有个嫁给了袁世凯的儿子袁克齐。
比起来,孙用蕃嫁给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虽然也算门当户对,张廷重是清末名臣张佩纶和李鸿章的长女李菊耦的独子,可是,毕竟过门是给张廷重做续弦的,所以也算是低嫁了,为什么孙用蕃肯如此将就呢?
这孙用蕃虽说没陆小曼、唐瑛那般的艳名和才貌,但和她们能组成闺密团,资质应该也差不到哪去,最起码是交际广泛、落落大方之人。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品貌,之所以待字闺中熬成老姑娘才嫁人,主要是因为孙用蕃受过情伤:
她在十七岁时恋上了家境贫穷的表哥,知道门不当户不对很难被父母认可,于是两人相约着服毒自尽。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孙用蕃服了药表哥却后悔了,正是《胭脂扣》里如花和十二少之间的桥段,幸运的是表哥还算没有完全泯灭良心,急得唤人来救,孙用蕃的命是被救下了,却闹出了这么大的丑闻,彻底阻住了她攀嫁高门的路途。
在对感情和未来心灰意冷之后,孙用蕃又染上了鸦片瘾,这下,婚姻更成了难题。
所以,当兄长为她介绍离异的张廷重时,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应了,毕竟好年华已逝,留给她的微末机会里这已是上好的了,于是顺理成章的,她便成了张爱玲的继母。
02
公道说,这孙用蕃还真谈不上对张爱玲有多恶毒。
倒是十来岁的张爱玲,一开始便对这个继母的存在心存恶意,许是关于继母心狠的小说读多了,也或许是听恶继母虐待继子女的故事听多了,爱玲发狠:
“我父亲要结婚了……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张爱玲的恨声无法挡住继母嫁进她家的现实,在这件事上,年少的她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
孙用蕃嫁进来后,面对的现状是:
一是他们住的家和丈夫前妻的兄长在一条街上,丈夫张廷重和前大舅子关系甚笃,两人经常相约狎妓抽大烟;
二是家里前妻黄逸梵的影响无处不在,陈设布置都是照着她的喜好来的,佣人是她使惯了的,就连小姑子张茂渊,也是和她沆瀣一气的;
三是继女张爱玲的敌意,这个少女身上写满了凛凛傲气。
孙用蕃开始是一心要讨好她的,还专门带了两箱自认为货色面料都不错且没怎么穿过的旧衣服。
孙家虽出身显贵,但子女众多,所以小的拾大的衣服是常态,并没有鄙视瞧不起的意思,只是孙用蕃不了解她这个继女爱玲的喜好和性情。
爱玲的母亲是个摩登女郎,所以对女儿的着装相当上心。爱玲那是被母亲的审美熏陶出来的见过世面的小孩。
当她还在幼时看到母亲站在镜子前往绿短袄上别翡翠胸针时,便迫不及待地想长大,并许下宏愿:“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人生得的第一笔稿费便去买了一管口红。
这样一个对着装如此在意的爱美女孩,怎么会看得上继母带过来的款式老旧、颜色晦暗的旧衣服,所以单单这件事便伤害了她敏感的自尊心,直到多年以后还亘在心头,成为她跨不过去的伤。
除了这个继女古怪疏离的性情,孙用蕃别的都好说。
她做主搬了家,搬到李鸿章陪嫁给女儿的一处老宅子里,换走了不称心的佣人,按自己的心意重新布置了家,她还特地在门厅挂上了闺密陆小曼的画作,一点点抹去了前妻在这个家的痕迹。
张廷重开始还对前妻有留恋之意,等他发现孙用蕃也抽鸦片烟,且烧得一手的好烟泡时,他简直喜出望外,感觉觅得了知音。
再没有人嫌他混吃等死,嫌他碌碌无为,还总想将他从他熟悉的烟雾弥漫的旧世界中拽出来,拽到那个明晃晃亮眼的让他周身不适的新环境中去受人指责,遭人褒贬。
现在,终于不需要改变自己,这个叫孙用蕃的女人,迎合着自己的喜好,妥贴着自己的心思,在沉沦中有个伴,总好过被孤立的痛苦。
本来,张廷重就不是个能负起责任来的父亲,更有继母在旁的怂恿,张廷重更在儿女事上摞了挑子,任他们去了,整日只和孙用蕃相对烟榻,过起了封建遗少的啃老本的堕落生活。
03
张子静是张爱玲的胞弟,继母嫁进来时,张子静更年幼些,加上性情和顺,志向平庸,母亲对年幼的他从没有过多的关照,远没有像对天分高的姐姐爱玲那般重视。
所以张子静对母亲也没有过多的期许和亲近,反倒和继母处得比较和谐。
虽然也有过不愉快,爱玲偶尔住校回家,弟弟闯了祸,饭桌上挨了父亲一巴掌,她心疼得用碗遮住了脸,眼泪直流下来。
继母见状不解地笑她:“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爱玲离开饭桌,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哭泣,并发誓要报仇。然而,弟弟却远没有她那样有心: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我弟弟在阳台上踢球。他已经忘了那回事了。这一类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爱玲有时回到家中,见到弟弟靠在烟榻上的继母孙用蕃身上,一点儿不违和,反而有近如母子的亲近,便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厌憎来。
她却从来没有站在弟弟的立场上思考过弟弟的处境,母亲离开的时候,弟弟还年幼,他没有被母亲重视过,长大些了,看着长姊在母亲处来去自如,便也想着跟到母亲处,却被母亲断然拒绝。
父亲和继母处虽然不是什么好的容身之所,却是他唯一的家,他只有把自己融入进去,才能享受到片刻的,对他来说弥足珍贵的温暖。
因为他的没有志气,姐姐、姑姑甚至母亲早已将他排斥在外,他也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华,这一生注定过得平庸又孤苦无依。
他甚至没有成家,仅有的一次结婚机会,女方要一块价值120元的上海手表,张子静拿不出这笔钱,张廷重也嫌贵,合计下,家里放弃了他的婚姻。
04
张廷重和孙用蕃终于将家产折腾光,房产变卖干净,两人搬到上海江苏路285弄28号一间14平米的小房子里。因为没有了生活来源,鸦片烟终于也都戒了。
往事如烟,在日复一日的相守陪伴中,张爱玲的父亲和继母不觉中,相濡以沫着到了晚年。
张爱玲的父亲得了肺病,身边只有孙用蕃照顾着。她的朋友,邵洵美的太太盛佩玉曾去看望过这时的孙用蕃,回去后只说:“她一直照料着张爱玲的父亲,替他送终,这已经足够。”
老年的孙用蕃,身上早已没有了戾气,没有了尖刻,守着这间14平的小房子,过得寂寞且安详。
邻居们形容这位老太太举止优雅端庄,虽然生活拮据却总爱逗弄弄堂里的小孩子,给他们分糖吃,冲芝麻糊喝,俨然一个慈祥的老奶奶。
因为独自无依无靠,孙用蕃就想着依附自家兄弟一家生活,将这小房子最后留给兄弟。
在乡下教书的张子静专程回来,委屈地诉说自己退休后是要回到上海来的,到时回来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继母孙用蕃便再不提起此事,最终还是将房子留给了孤独无依的张子静。
倒是那个曾经为弟弟挨了一巴掌难过哭泣的张爱玲,到了大洋彼岸后与大陆的亲人、远在欧洲的母亲彻底斩断了联系。
母亲临终想见她一面,张爱玲那时正经济窘迫,自顾不暇,给母亲汇去了一百美元,谁知母亲并不为缺钱,却是生命走到了终点,她将最后没变卖光的一小箱古董留给了张爱玲,孤独辞世。
爱玲也不肯资助一辈子窘困娶不上媳妇的亲弟弟,却将遗产版权全部留给了老年唯一联系着的朋友宋淇夫妇。
比起张爱玲对亲人的凉薄,继母孙用蕃做得已足够好。
有人后来问起她当年打继女的那一巴掌,这个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老太太轻轻笑了,淡淡回应道:
“张爱玲成了著名作家,如果是受了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坏事,恶名骂声冲着我来,我八十多岁的人了,只要无愧于心,外界的恶名我认了,一切都无所谓的。”
孙用蕃因张爱玲而臭名昭著,她的心里何尝没有过委屈,她当年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家女主人的尊严,又何曾想过要苛待继子女,张子静对她的依恋和如今的厮守已经说明一切。
所以功过是非便任他人品评去吧,只要自己无愧于心便好。
隔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往回望,所有的争执矛盾早成笑谈,只有孤独是人生的底色,谁都摆不脱挣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