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脆的枪鸣,如我预期,我从高高的升降台上落下,看着刺目的灯光渐渐迷离,一抹浅笑在唇角肆意蔓延,我想我没有泪光,这里是镁光灯下的天堂,我泛起唇角的浅笑,任由青丝不尽凌乱,牵动了回忆流转……
柳眉月牙弯,眸光江水盈,胭脂半面妆掩不尽唇角纷扰的旋律,一场戏曲,《牡丹亭》,将那年及笄的我唱到众星捧月的高台,我只喜那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昏暗的化妆间,是独特的牡丹香。
我是极喜欢这种只有淡淡的灯光打在我脸上的感觉的,镜中的我,轻描着眼线,我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可指尖却在不经意间微微一颤,眼线笔从指尖滑落,我握紧拳紧锁眉,将已画好的妆容全部洗掉,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因为这瑕疵而重新描妆,我只知道,我想要的,只是完美……
领班敲着门,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莞,已经一个小时了,还没好吗?”
“再等等。”我紧握唇脂一遍又一遍的勾勒着唇形,在身上洒上香水,依旧是牡丹香。
又一次登台,我本轻浅的呼吸竟开始沉重起来,我试着平静的瞥了瞥舞台下的观众,他们眼中似乎是满满的期待,我勉强扬唇,这次,我要的完美,依旧如此真实。
渐渐的,台下的灯光淡了,我已看不清观众的容颜,心里莫名的一阵慌乱,我深吸一口气,步伐轻盈,迈上舞台。
发鬓藏臂弯,纤手扶袖口,云鬓花容,水袖掩颜,一并掩去我的不安,在侧身回眸的瞬间,我缓缓的露出眉眼,语笑嫣然,却不想,在我浅唱步步娇那刻,我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齿间喑哑,徒留红袖东挥,洒下一片牡丹醉,在我所谓强大的心理支撑下,我毅然完成了这场笨拙的“哑剧”。
曲毕后,我慌乱的退回化妆间,像个失线的木偶般卸下所有的装束,领班在门外欣然的说:“莞,你这次唱得好极了!”
“走!”我几近失声的尖叫,他这般嘲讽的话语,不逊于一把利剑,我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的素颜几乎扭曲,我惊恐却又愤怒的用牡丹香水瓶砸向玻璃镜,镜片支离破碎,我强忍着眼泪,看着凌碎镜片中残留的自己,心里涌上的寒流逼着自己逃离,我扭头,拼命的奔跑,穿过形形色色的路人,穿过漫无边际的街道。
“咚——”沉重的撞击声,已经不容我去想我在这转角处撞上了什么,我无奈的昏了过去。
后来,医生说,我患上了抑郁症。
于是,我悄无声息离开了那个我耗了十年光阴的舞台,任报纸恣意胡诌我人间蒸发的种种荒谬原因,我并未感到难受,因为那次疯狂的奔跑让我在街口转角遇到了他,好像是谁刻意安排的一般,我们一见如故,我告诉他,这些年我如梦般的混沌压抑的生活,他说他也如我这般,有着相似的浑浑噩噩的那段时光,我才发现,他是我此生所遇到最好的倾听者,流年清浅,不如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舞台下,所有人都在为我这次完美的演出欢呼,我安然浅笑,回忆继续弥散……
那年,我第一次作为观众看了一曲《牡丹亭》,与他一起。
那句,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博得我喜。我想,我这一生,也许并没有那么多的美丽,一生繁华,换我几世流离,此生有他,蓝颜知己,足矣。
回家路上,我跟在他的身后,他身上弥漫着我最喜欢的牡丹香,淡淡的,只剩安然,这似一场梦一般。
“你可知我为何弃舞而去。”我确是好奇,这些时日,他并未对我此生事事有所好奇,只是日日与我一起,踱步闲游。
“你既不便说,我便不问。”他淡淡一笑,眉间的缱绻恰如三月向晚的桃花,我竟一时失神。
“那是一场明媚的噩梦呢。”我淡漠的笑着,仿佛在讲述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故事,“就好像,坐过山车一般,我看见所有人在顶端尖叫亦或啜泣,独我肆意轻笑狂喜。”
他侧头望我,眸中没有疑惑,扬手拨乱了我的发丝,道:“你的确很喜欢被人包围的感觉呢,也不怕事多。”
我勾唇莞尔,眸光洋溢着温暖,他是如此懂我,我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那这一次,我想再坐一次过山车,可好。”
“不如,我们一起。”他勾起嘴角温柔的浅笑,握紧了我。
晨风微凉,叶落肩膀,我拂去他肩头的残叶,柔光泛滥,牡丹留香,有他的支持,我必然完美如初。
我暖暖的笑着,抬眼看看这宽广的小道,却看见周围的路人,不时回头望,错愕的眼神看着我们,好像是在欣赏两个怪物,我狠狠地瞪了回去,那些惊诧又迷惑的面颊,让那股我早已遗忘的寒流,再度从胸口涌出,我扭过头,让自己无视那些错愕的面颊,心底却不经意的抽搐了几下。
明媚的化妆间,弥漫的是馥郁的牡丹香。。
我扑好粉底,取出唇脂轻轻的沿着唇线勾勒,眼角不时瞥向坐在沙发上他,他悠闲的拿着报纸,细细读着,我可是极喜欢他这副认真的模样的,我悄悄的放下唇脂,倏地坐在在身边,他似乎是被我吓了一大跳,愤愤的拨乱了我的头发。
“你你你,干什么!”我有些微恼的捂着头,我梳了半个时辰的发型,毁于一旦。
他竟是无视了我的恼怒,修长的手指指着报纸上硕大板块上写着的几个大字,淡淡的说:“你看。”
“曲院天后惊艳复出”
几个深邃的黑体字,不禁让我扬起唇角耀眼的微笑,这只是我要的完美的第一步而已。
“为我高兴吗?”我傲然起身,拳头紧握。
“这是你的选择。”这是他一如既往平淡的口吻,他仔细折起报纸置于沙发,起身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在座椅上,“来,我替你画眉,可好?”
我不语,自是同意。
一抹完美的复出表演,琉璃光洒在我浓妆的容颜,却不似那般刺眼,这便更加坚定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走廊上,所有人都上前为我喝彩,领班缓步上前,欣然的说:“莞,你这次唱得好极了!”
又是这一句吗?可这一次听却是满心欢喜的,我回眸莞尔,美目盼兮,不予回答。
以后的每次演出,他总伴我身旁,让所有迷离的阴霾幻化成明媚的流光。
这天,在完成了一次绝伦的表演之后,他与我一同在化妆间,谈论今日演出盛况,我卸下装束,洗去浓妆。
“莞,你在吗?” 是领班略微急促的声音,“出来一下,有事呢。”
我应声出门,领班站在门口神色严肃,“明日的演的《牡丹亭》可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如此急促莫不是只为问此吧,“还有什么,要紧的吗?”
领班听出我的催促,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却也禁不住我加紧的疑问,他有些焦虑的说:“莞,你可知道,你最近总是喜欢对着空气说话呢。”他顿了顿,安慰着说,“刚刚听到一个人在化妆间自言自语,是否是压力过大,这次演出结束后,我可以放你几天假的。”
我错愕的愣在原地,瞳孔讶然放大,僵硬的转头望着化妆间里,安然的看报纸的他。
那么真实,轮廓如初见的精致,我握紧拳,指甲深深陷入了肉里。
我回眸,看着领班,勉强支撑起一米微笑,“我可没有什么压力。”
空旷的街道,是慢慢踱步的行人,唯有我疯狂的奔跑,刺骨的寒风包围我,才让我感觉到我的真实。
我跑到医院,这一次,医生说,我的忧郁症连带出了严重的,人格分裂症。
“呵呵,这怎么可能。”我吃力的移步出门,淡淡一笑,掩饰满心惶恐。
我挥动银白锦缎的舞袖,踮起泛疼的脚尖旋转,一声清脆的枪鸣,如我预期,我从高高的升降台上落下,看着刺目的灯光渐渐迷离,一抹浅笑在唇角肆意蔓延,我以为我没有泪光,我以为我可以很坚强……
我看着远方,深邃的入口处,他举着冰冷的枪口对着我。
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那日,我告诉他,这曲《牡丹亭》,我想用我毕生精力让它成为经典,可我却难以演绎最后一幕,落下舞台那刻的孤寂痛苦的模样,我让他在远处用枪击中我,那只是塑料子弹,只是微微的疼,没有太大的伤害的。
他露出一抹担心的神色,却也是同意了,可是,我给了他一把真枪……
我重重的落在软羽垫上,泛滥的微笑,覆水难收。
他不是我的幻觉,它是真实的,我可感觉到深刻的疼痛了,我才没有什么人格分裂,我还是我,至死都是最初的那个完美的我。
领班脚步似箭一般的冲到我身旁,扶住我的脖颈,将我抱起,忧心的询问:“莞,你还好吗?”
台下是高声的欢呼,我喃喃着,“这才是我要的完美呢。”
领班蹙紧眉,颔首,错愕的发现我胸口血染得殷红,惊恐的叫道,“莞!你这是在干什么!!”
胸口是窒息的疼痛,让我齿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可唇角的浅笑依旧明媚着。
“莞,你胸口怎么有这么多玻璃碎片?!”
领班的一句话,瞬时截断了我所有的念想,我的微笑顿时僵硬在面颊,玻璃碎片?不是枪孔吗?
领班的声音逐渐模糊,我听见他惊异的语气,呆滞的吐出几个字,“莞,你在,自杀吗……”
我错愕的瞪大了眼,心疼得难以呼吸,侧头却看见不远处,破碎的牡丹香水瓶,弥漫起馥郁的浓香,支离破碎的香水瓶口,染上点点血晕,好像天边的晚霞,是娇艳的,即将消失的美丽,我凄然一笑,一抹清澈的泪珠划破容颜……
红颜一世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绾青丝,绕指柔,空叹素颜不知愁。
牡丹一生为谁春,胭脂染月月黄昏,数荏苒,泣芳华,只缘戏中梦里人。
我终是明了,一生繁华如香尽,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一场戏,没有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