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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阿秀抬头向骑在树梢的月亮祈祷,丝毫不敢放慢杂乱无章的脚步,一声沉闷有力的噗通声,她又一次被藏在雪中的东西绊倒在地,还不等身体感知到疼痛,她已站了起来,来不及抖落粘在膝盖上的雪,她又弓着腰继续顶着凛冽的寒风,黑夜偷偷在她的背上下了一场大雨。
母亲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包括她唯一的女儿阿秀。
阿秀实在记不得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三年前还是五年前?那时候母亲的步子迈得和她小时候一样大吗?她脚上穿的是不是三十八码的鞋?
阿秀喘着粗气摸了摸自脸上滑落下来的温热的东西,咸的。一想到鞋子,她的眼泪就条件反射地冲出泪腺,在她脸上放纵地奔涌,母亲的脚在她的泪滴中现出模糊的轮廓,最后在她面前又一点点清晰起来。
母亲的脚生得极其幸运,它不早不晚地躲过了罪恶的裹脚布对她的审判,从而得以挣脱那燥热不安的束缚,在一个女人身上尽情绽放,于是母亲长出了一双三十八码的,与她瘦小的身体严重失调却异常厚实坚韧的脚。
母亲是为她的脚引以为傲的。阿秀又加快了她机械般的步伐,踏在雪上的咯吱咯吱声在静谧的黑夜里演绎着响亮的,但不足以打破夜的沉寂的交响曲。
不,起初的时候母亲像不慎迷失在荷叶上的一粒尘埃。她时常和那些女人坐在一处,筷子般坚实的腿上松垮垮地罩着块刚充完又泄了气的布料,她用一只脚的脚背使劲朝另一只脚踝处的裤腿往下拖拽着,可她修长的腿也丝毫不甘示弱,任她无论将腿蜷缩成什么形状都无法将她那醒目的大脚掩盖分毫,后来她只得沮丧不安地低下头,为裤腿的短小而妥协,直到那些女人一个个离去,带着对她异样的目光,她才像个沉睡了千年的雕像,窘迫地将她始终与地面垂直的下巴稍稍增大些许角度。
直到几年后,裹脚的陋习总算像被丢掉的垃圾一样被所有人遗忘,人们对它曾带来的各种影响都缄口不言,就像谁都不曾听说过的隐秘历史。
母亲的脚总算解放了!她常常在夏日里盘着双腿将光着的脚露在外面接受日光的洗礼。“脚大走四方”是所有人颁给她的奖章。她就迈着这样稳健的步子有力地踩着脚下每一寸土地,而大地也将给她以馈赠,一个踏实肯干的丈夫,虽然日子可能始终像顶着逆风行走般吃力。如果没有我出现的话,这应该就是母亲顺理成章的安稳生活,哦对了,她们俩还会生几个孩子。阿秀眼前的路突然哽咽了一下,她稍微放慢步子擦了擦眼角,又抬头看一眼熟睡的月亮,继续沿着雪路匆忙前行。
据母亲说,那年她十六岁。正是秋收的季节,她刚被许了人家,院子里还被喜事将近的氛围笼罩着,每当她装作不经意间听人讲起她未曾谋面的丈夫,她的娇羞总会把耳根,脖子,面色发黄的脸上,一直到脚心都染红了。瞧见她此时的姿态,会让你暂时把她也曾是个在田地里驰骋的巾帼农人忘得不留一丝痕迹了,她的娇羞连同她的笑也蜕变成一阵温柔的风。偏偏就在这个美好的季节,命运偷偷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阿秀,就是这个玩笑。
那天傍晚母亲结束了一天的农活,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的方向一寸寸挪动着身体,一阵微弱沙哑的啼哭使她的双眼重又浮现出活人的光彩,她顺从着锄头定在了路边的草坑沿儿,扎眼的红色破布里露出一个灰青的拳头般大小的脸,脸上的小小五官用力过猛地挤在一起,由于拥挤而颤抖,他紧闭双眼从空洞的嘴里发出嘶哑无力的呻吟。疲惫使她没有另外替他求救的力气,她近似瘫痪的身体歪躺在坑沿儿,脚用力一蹬,她任由自己一出溜滑进草坑中,在那一瞬间,她舒服得竟不舍得睁开眼睛。
待她睁开眼睛那一刻,她首先看到的是躲在一株兰花下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那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她,将她的疲惫不堪都要盯没了。她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开始涌动,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积蓄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热得几乎着起火来,她用同样炽热的双手抱起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隔着破旧的红布紧贴着自己的心脏,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欢喜若狂,像一旁不停随风飞舞的兰花。
那个女孩就是阿秀,后来她成了母亲一生的羁绊。母亲在她心里愈渐沉重,坠得她胸口一阵发痛,她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她又想起了母亲脚上的鞋。
阿秀从来没有格外注意过母亲的大脚,记忆中母亲的脚总是躲在进鞋里。母亲说“阿秀,咱俩的脚一般大,以后我就拾你的鞋穿,反正鞋子也穿不烂,扔了倒怪可惜的。”阿秀倒没什么意见,反正她总是穿新鞋的那个人,至于破旧的鞋子扔不扔,她的确无暇在意。
即使好几次母亲面目狰狞地将她三十八码的脚硬塞进三十七码的鞋里,阿秀也没觉察出她的异样。那个大雪天,母亲走了几十里路接她回家,下了车,阿秀一把扔过行李,轻快地在干净的雪地上咯吱咯吱留下团聚的痕迹,而母亲背着那比她还要庞大的包袱追随着阿秀留下的脚印,那两双脚印完全重合了,最后被接踵而来的雪掩埋。
阿秀使劲摇摇头,那段故事还是不偏不倚地进入她的身体将强行她唤醒,正如母亲曾说过的“命里该有的东西,这辈子怎么躲都躲不掉哇。”
那天傍晚,浑身骨头都散架的少女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勇气,硬是将那个婴儿背回了家,就在新婚前不久。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她也许在抱起婴儿那一刻就已经预见,在回家的路上她或许曾不止一次犹豫过,最后,她当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个做新娘的机会,以及一个一生都被人诟病的话柄。
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以及承受范围。
“你捡来的这个累赘会毁了你一生的,你可是个未出门的大闺女!”
“你马上就要嫁人了,何愁不会有孩子呢?你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孩子,这没有血缘关系的野孩子会剥夺你成为一个真正母亲的权利!”
母亲顶住接二连三的猛烈进攻,而令她彻底灰心的还是那个男人。
“这孩子是你在外面跟谁生的野种?得亏你还没进我家门,不然我一辈子都得顶着个绿帽子过,想想都晦气!”
从那以后,母亲决意带着她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以一个背井离乡的、无人能理解的方式,到现在阿秀都无法理解母亲反抗到底的决绝。
阿秀想起她曾不止一次的问母亲“妈,你为我放弃你的一生,一点也不后悔吗?”阿秀问她的时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后悔啊,后悔当初没把你送到福利院,这样你就能有机会被领养,你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是我剥夺了你拥有父爱的权利。”阿秀看着母亲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她把自己整个头都缩在脖子里。
阿秀不是不知道,当年母亲是准备将她送到福利院的。可福利院那么多孩子,阿秀宛如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她的世界溃败得令她心疼,她不愿再次将她丢入深渊,去赌她被获救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母亲将她带离了那个被遗弃的世界,以一己之力为她塑造了另一个世界,是尘埃落定的安稳,是敢于披荆斩棘的勇气。
月亮即将被黎明的曙光遮上一层薄纱,夜幕已然褪去。阿秀看到了前方冒出头的村庄,她触电般地浑身一颤,背上似有无数条蠕动着的虫子试图扰乱她的步伐,她顾不上脱去湿沉的外衣,粗鲁得一把拽下抱在头上的帽子,一股热气冒出来,随着嘴里呼出的一团水雾,试图要融化掉留在雪中的脚印。
“铛铛铛!”阿秀上气不接下气地拍着杂货铺的门。“老板,开门啊老板!”
屋里亮起了昏黄的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披着大衣咳个不停的汉子开了门,“啥事儿不能等日头出来啊?这才几更天啊?”他一脸厌恶得嘀咕。
“赶着给俺娘买双鞋,天一亮人就要埋。”
“呵,早干嘛去了?”他朝一旁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紧贴着阿秀身旁飞过去。“要多大码?”
“三十八的,麻烦师傅!”阿秀低下头挤出一个卑微的笑。
“给,二十八块!”他随意找出一双鞋,那鞋脱离汉子的手呈抛物线降落到她面前。
“谢谢。”她飞快地抱起鞋,将皱巴巴的三十块放在桌上扭头跑开了。
阿秀将鞋紧紧地揣在怀里像揣着希望,她想起了前几天见到母亲时,她就那样板板正正地躺在平整的床上,嘴角挂着她最熟悉的一抹笑,安详又端庄,她的脚自由得像风一样。
她从床底下翻出很多双鞋,没一双是她不熟识的,它们曾追随着她的脚走过许多不同的路,现如今又聚集到母亲床下,形成了五颜六色的破旧品,这破旧如正午的阳光刺得她无法直视,她从中挑出一双被岁月遗忘许久的鞋子,拂去它身上的尘土,将它套在母亲赤着的脚上。
无论阿秀如何努力,母亲的后脚跟总不妥协地逃在外面,她不得已换了一双,又换了另一双……
她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一双鞋,她摸着母亲庞大有力的脚,跌坐在一堆鞋中央。
她决意要给母亲一双合脚的鞋,她希望母亲来世能体面地走每一步路。
阿秀脚下的路越来越清晰,天快亮了,她看到了前方的村庄,过了这个村子再走十里路就到家了,她用手捏了捏怀里的鞋子,她看到了母亲光着的脚。
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阿秀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雪花,高高地飞起又落下,她感觉不到疼痛,她把怀里的鞋抱得更紧了些,从她身体里流出的液体将雪染成了扎眼的红色,就像当年母亲发现她时包裹着她的那样,她看到了多年前挡在她眼前的那朵兰花,穿过兰花她看到了那双清澈悲悯的眼神,那人虽赤着脚,却稳稳地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如此刻般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