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户沿怒江而居的贫寒家庭,周围望不到头的是巍巍青山,脚下日夜奔腾的是滔滔江水。沿山而居的地貌特征,致使这里的每户人家散居在江畔各处。
我家有五口人:中风瘫在床上的奶奶,进城打工却许久未归的阿爸,每天溜索过江去念小学三年级的姐姐,除了照看家里老小,还要背着背篓下地干农活的阿妈。当然,还有我:一个早已过了上学年龄,却不得已守在家里等待阿爸归来的小男孩。对了,姐姐不在家时,我生活里唯一的好朋友是一条叫“明明”的狗。
守家等待的日子,我每天必做的事是接送姐姐上下学:姐姐上学时,我乐颠颠陪她翻沟越岭来到溜索边,看着姐姐瞬间溜到了江对岸,只剩我满眼羡慕,呆呆凝望;姐姐放学时,我早早守候在溜索旁,听姐姐讲学校里的趣事,满心向往。
上学,在常人眼中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是难以实现的梦想。我对上学充满着渴望,后来的事也因上学而生。
1.
初冬,我像往常一样,心生欢喜送姐姐上学,满心失落挪回家。
今天,阿妈端给奶奶的饭里加了一个煮鸡蛋🥚,她却念着我长身体更需要营养,虽不能开口说话却示意阿妈把鸡蛋让给我。我爬上在干草铺就的房顶,在阳光里把玩着难得的鸡蛋。我把鸡蛋放进不合体形的宽大毛衣口袋里,等待着姐姐回来一起享用。
突然,听到阿妈变了调的大声呼喊“阿妈,你怎么了……快来帮我呀。” 我慌忙溜梯滑下:奶奶突发重病,阿妈吓得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她要去江对岸找医生。
阿妈慌慌张张跑到溜索旁,可在她拴好绳索的瞬间,望着滔滔江水却陷入了恐慌。三年前,阿妈溜索过江时,差点掉进怒江,从此,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正巧姐姐放学回来,没能喘口气的姐姐又溜索过江,去对岸寻医生。在姐姐的哀求下,难以拒绝的医生叔叔最终又出了趟诊,这也是他调回城里之前,最后一次给我们这里的人瞧病。我清楚记得,我与姐姐和他说“再见”,他却头也不回,无奈又嫌弃地回了一句“永不再见。你们这个鬼地方,难道我能……”
医生叔叔的反应我们很能理解。毕竟,在我们这个山高水长的峡谷地区,行医出诊,往往需要翻山越岭三四个小时。如果想抄近路,只有通过溜索过江,但这种方式,危险很大。
怒江虽是灌溉我们的母亲河,但也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
我仰着脑袋问姐姐“城里是不是很好?” 姐姐说,城里不好,不可以养小狗小猫。我又问,为什么我们这里好,他们却不愿来我们这,就连阿爸也去城里打工,很久都不回来呢?
2.
是啊,我每天都期待阿爸能回来,可他迟迟没有回来。
阿妈说,只有等到阿爸回来,才能带我去学溜索,过江对岸去念书。我等得早已过了上学的年龄,在等待中对上学的渴望达到了极点。
终于,我没能抵抗来自对岸的诱惑,独自偷偷溜索过江了。一路飞奔一路寻找,终于心仪的学校展现在我的眼前。我幼小的身体踩在柴堆上,扒着墙根朝里望。其他小伙伴或念书,或玩游戏,我羡慕极了,望着望着,我入迷了。
姐姐的新老师就是这天来的。她发现我趴在墙外朝里望,就和我打招呼。我却吓得双手掩着脸儿,溜着墙根灰溜溜地逃走了。
我不是怕新来的老师,而是怕事情闹大。妈妈总是警告我,“如果你敢一个人去溜索,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怕她生气,更怕怒江再次带给她伤痛。
我并非天生会溜索,而是在自家房顶上一遍遍,偷偷模拟无数次溜索过江的成果。这一次过江途中,我曾被身下滔滔努吼的江水吓得魂丢七分,但也给了我信心:我完全可以独自溜索。之后,我又偷偷过江到学校几次,姐姐和阿妈完全没有看出异常。
直到姐姐的新老师来家访。
3.
姐姐的新老师来自大城市深圳。为了完成毕业论文,她来到我们这里的希望小学来支教,为期三个月。
她刚来的第一天,进教室门却看到班里十六名学生全部光着脚丫,穿着凉拖鞋在上课。她问校长“为什么这么冷的天,孩子们却穿着凉拖鞋?” 校长说,山里太穷买不起鞋子,孩子们都习惯了。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新老师给班中每个孩子募捐到一双雨靴,两双袜子。
今天,就是她挨家逐户做家访送雨靴的日子。
我看到姐姐陪着新老师进入家门,看望病床上的奶奶,和下地回来的阿妈唠嗑,我却躲在远处不敢进屋。
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被迫正面和老师打招呼,我看到老师眼里突然闪现的光,她兴奋地说“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哦,对了,你就是常常趴在窗户上听我们讲课的小男孩。” 一瞬间,阿妈操起扫把朝我抡来。
“你竟然敢一个人偷偷溜索过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妈怒火中烧,情绪失控。
“姐姐也是一个人溜索过江,我等不及阿爸回来带我,我一个人可以!”
那天,因为上学,我激烈地顶撞了阿妈。在姐姐的护佑周旋下,我做了以后不再偷偷溜索的保证,但前提是把老师带给姐姐的红雨靴送给我。
我只是一个小孩,除了一年四季穿凉拖,我从来没有见过雨靴,也从来没有对一件东西这么喜欢过。我实在是太喜欢太满足了,那晚,我抱着雨靴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嘴角依然满是笑意。
4.
我向溜索追跑过去,姐姐正要过江。我叫住她,用衣角将她的脚擦拭干净,“今天班里同学都穿新鞋,我姐可不能光着脚。”
姐姐打心底眉飞眼笑,因为她也没有穿过除了凉拖以外的鞋子。姐姐开心地过江上学去了,我也下了决心,绝不独自溜索,直到阿爸回来带我。
可事情却发生了极速大转弯。
得知姐姐承诺把红雨靴送给我后,新老师内心很触动。她掏钱买了姐姐在小卖铺给我看中,却没钱买下的运动鞋,让姐姐带给我。
悲剧就在溜索过江回来的一瞬间发生了。
姐姐把那双运动鞋装在自己的书包里,满心欢喜,像往常一样溜索过江。在半途,也就是在江水正当空,一只运动鞋掉出了书包,眼疾手快的姐姐正要去抓。不料,一边勾住溜索,一边勾住身体的挂钩产生倾斜,姐姐的身体一下掉入滚滚怒江,瞬间被冲走。
从此,我再无姐姐;从此,我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此,我无所希望。
5.
阿爸回来了。
我每天望着绵延不绝的怒江水,充满阴郁。阿爸对我说,“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但你,得出去。” 我却心灰意冷,没有任何期待。
哪怕失去上学的机会,哪怕有阿爸带着,但倔犟悲伤的阿妈,死活不再同意我去溜索。
新老师咨询了深圳的医生朋友,她告诉阿妈,经过姐姐一事的打击,我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如果一直呆在家里,以后很难开口说话了。为了让我开口说话,新老师甚至冒着溜索的危险,每个周末过江来到家里给我补课。
“你不喜欢老师给你上课吗?” 我摇头。
“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给老师画一个?” 我依旧没有应答,起身走到门口,引着她来到房屋下面,指给她看。顺着手势看过去,密密麻麻是我画着的粉笔画。
其中一个画面是,小男孩站在一架桥上,那是我。姐姐曾告诉我,“政府马上要在这里修桥了,到时候,姐姐拉着你走路上学。” 我走过去,用稚嫩的小手拿起粉笔,画上了姐姐,姐姐牵着我的手,一起站在大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