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懒宝浅笑

小城的微信公众号的运营，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台台智能手机或者电脑，里面提前预备着图文，可以随时推送。运营公众号的人，不分早、午、晚随时推送了图文后，每每到网店的服务群里，花个十块钱，买一千个阅读量，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每一千阅读量要涨到十九块钱，靠电脑坐着，慢慢的看着后台点击量提升；倘肯多花一些，便可以买到僵尸粉，或者活粉，润色后台粉丝数据了，如果出到上百块钱，那就能买到真人朋友圈转发，但这些顾客，多是没有多少粉丝的小号，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接到广告的大号，才会跟掌柜单独谈笔大的，一次性买10W+个点击量，激动地看着后台数据狂飙。

我从16岁起，便辍学在一家提供公号运营服务的网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打字太慢，怕侍候不了大号编辑，就在客服部做点事罢。那些小号编辑，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一个一个数着阅读量从0刷到1000，记下刷单之前产生的自然阅读量有几个，又亲看着刷完之后有没有随带送几个点赞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漏刷几个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接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泡在店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群里，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运营公号时间最长而又粉丝最少的唯一的人。他微信头像用的是本人照片；青白脸色，厚重的眼袋下时常有青紫色的黑眼圈；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昵称虽然不长，可是全都是生僻字，似乎好几年都没有修改过。他在群里说话，总是满口“题好文一半”之类文章推送法则，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的小说《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冒泡，群里所有刷单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昨天推送的图文怎么又零阅读了!他不回答，发了一个三十八块钱的红包，@我说，要两千个阅读量，100个点赞。群里有人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抄袭了人家的文字了!孔乙己弹出一个发怒的表情，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上次亲眼一篇跟你推送一字不差的稿子，接着你的号就被举报了。孔乙己干脆省了打字，直接上了语音，争辩道，借鉴不能算抄袭!写手的事，能算抄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转载”、“洗稿”、“引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211的中文专业毕业生，但终于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又没考上公务员；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在互联网+的大形势下，新媒体创业掀起一阵浪潮，便申请了一个微信公众号写写稿，免得被人家嘲笑要讨饭了。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拖延症。一年到头常常写不出几篇稿子，便连公号后台的登录账号和密码，一齐不记得了。如是几次，他申请的公众号再也没有读者看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抄袭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微信红包里没有钱，暂时记在群公告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公告里删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看后台数据已经刷上来了，愤怒的表情渐渐被群内发言刷屏刷掉了，群里有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在211学过汉语言文学吗？孔乙己发出一个得意的表情，一副不屑置辩的神气。群友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粉丝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发出一个红脸冷汗的表情，对话框里弹出一些字；这回可是全是“推送时间要固定”，“目标受众要精准”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上线，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向学历比他低的人说话。有一回@我说道，你知道微信公众号么?我弹出一个发呆的表情。他说，知道微信公众号，我便考你一考。公众号的原创标该怎样申请，你知道吗？我想，连半个粉丝都没有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又回过一个发呆的表情，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自己做公号运营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一个网店小二和公众号运营的关系远着呢，而且公众号原创标只能腾讯邀请，从来不能个人申请；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就是保障原创度和活跃度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长一排笑脸表情发到了对话框，说，对呀对呀！除了原创度和活跃度，还需要运营时间足够长，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不再回复他。孔乙己见我毫不热心，打出一个“唉~”，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群里的一些群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群友给他转发图文链接，他便给群友发红包，一人一分钱。大家抢了红包，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孔乙己着了慌，发了张微信钱包截图，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回过头，又弹出一张图文推送的阅读数据截图，配上文字发到群的对话框里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大家都在笑声里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打开群公告，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上线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上线了。一个小号编辑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号被封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抄袭。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抄到作协委员的公号里去了。作协的东西，抄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举报，后来是申诉，申诉了大半个月，还是封了号。后来呢？封了号了还能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再运营公众号，讨饭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群里没有一个客户说话，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见到群里弹出一句语音，来一千阅读量。这声音虽然普通，口吻却很耳熟。我打开群向里回复了一句“好的，亲”，那孔乙己的头像便在对话框上显示着。他给的链接来自于一个新的ID，图文发布时间是昨天半夜，阅读数据却依然是0；见了我回话，又说道，来一千个阅读量，50个点赞。掌柜也弹出对话@孔乙己，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乙己过了很久才发来回复，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刷单速度要快。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抄袭人家的文字了！但他这回却不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抄袭，你的公号怎么会被封？又过了许久孔乙己回复，是因为敏感词，敏感词用得太多了。他弹出一溜表情，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群里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接了单，安排后台技术部刷量。他立马从微信红包里发来十九块钱。不一会，他看着图文数据刷好，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从群聊里消失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上线。到了年关，掌柜打开群内公告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没再运营公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