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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无瑕的蒲公英种子，因为落在锈迹斑斑的化工废土上，竟然长成了一颗通体乌黑、仿佛附着了无数怨灵和仇恨的植物。有一个阴雨天，我路过废弃的工厂时，见到了它，我蹲下身，抚摸着它的叶子，蜷曲的叶片上居然都流着脓，茎干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细小的刺，扎得我手指酸麻刺痛。
“啊，你本来是一颗多么美好的蒲公英！你的归属本是那苍蓝如海的天空与和风翻滚的山野！”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难言的酸楚，眼泪忍不住滴落了下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竟还能分辨那触碰叶子的一声“啪嗒”。那几滴眼泪顺着雨水沿着茎干下流，与我手指流出的鲜血混合，颜色变成了浅浅的微红，像是极远处的一丝暮霭，一抹斜阳……
“飘走吧，飘走吧，努力地飘走吧。”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可是看着那萎缩的、干瘪的样子，我知道它已经无法再生长出那种能够随风飞翔的种子。
“让我把你带走吧。”我喃喃地对它说，动手就要用手去刨花底下那一小块泥土。
“谢谢你的好意。”蒲公英忽然说话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凋零于斯也是我的宿命，我早已知晓生命的局限和可悲，请不要改变我的宿命吧。”
我不禁愕然了，“可是留在这里，你很痛苦，很不幸，而且你的美丽，也并没有真正的绽放出来不是吗？”我哀伤地问它。
“痛苦？生命本来就是以痛苦为底色的，不过偶尔在绝境之中，会泛发出几点亮色，何必要说这是不幸的呢？至于绽放……，的确是常常因此而感到痛苦万分。”它低头凝思了一会，“不过，你不觉得我现在的样子也很美吗？”
“什么？”我更加愕然了。
“是啊，当初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生长在冰山顶上的同一株母花上，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纯白无暇的带着轻盈绒毛的小种子，如今或许它们在世界各地都绽放得很好吧，那些肥沃的土地、明媚的阳光、恰到好处的温度与湿度，它们一定很健康，很自由，绽放得很好吧......”它有些忧伤地思考着，“不过花朵想必是那种无聊的白色，无聊的一模一样不是吗？美得毫无个性。”
“这……”奇谈怪论！
“哈哈，如今的我，正像鲁迅和波德莱尔一样呢，是恶之花，带着鬼气的美，又有谁能够模仿，能够超越我呢？”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吃惊，“那么，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无论如何，我还是为你的遭遇感到悲伤。”
“为我撑一把伞吧。”
它的花瓣幽幽地向我倾斜过来。“雨太冷了，我长期为土壤的毒性所侵蚀，身体已经衰败了，如今又是看不到尽头的雨季，夜晚的风，也湿冷得令我感到浑身难受。过了今晚，或许我就要离开人间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可以，请你再保护我一程吧。让我最后试试看，能不能绽放，我要试试，因为你是第一个停下来和我说话又想要把我带走的人。”它的声音温柔，坚定，好像是一个短歌诗人。
“喂，你这朵花还挺文学，造诣不错，怎么，是读过不少书吗？”
“哈哈，岂敢当呢？”，它的语气有点儿骄傲，“请为我打伞吧。”
那天，在斜阳映照下的黄昏之雨中，我蹲在地上，为一朵怪异的蒲公英打着伞，直到斜阳隐没，直到深夜星起，万籁俱寂，大雨停歇。
就在我腿脚失去知觉，精神也快要瞌睡得昏厥过去，一阵黑烟从它的茎干中升腾起来，叶子纷纷皴裂，只在那枝头闪现了几瞬间的小小的光的爆炸，如同儿时玩过的那种小烟花棒，粉红色的烟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阵风带着雨水斜斜的打了过来，那光芒就熄灭了，整株植物从叶片到枝茎，都化为了灰烬。
“啊，这就是你最后的绽放。”，我简直有点想笑，“撒杨那拉，武士。”
我默默的伏在地上，捧起了它的骨灰，那里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温度，我用一个小玻璃盒收藏着它，回家以后把这个故事放在了书架上。
（2022.12.28 于杭州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