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不恰当的或贴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触摸,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被触摸。
它坠落于窗台,
这是我们的经验,却不是它的。
为此,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
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是,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湖底并没有底部,
湖边也没有堤岸。
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
对自己而言,波涛,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波涛将寂静泼溅于自己的喧嚣之上,
在无所谓大或小的卵石上。
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实不曾有天空,
太阳落下,其实一点也没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层,其实也并未藏匿。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
它在吹。
一秒钟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
第三秒。
唯有对我们而言,这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一名携带紧急讯息的邮差。
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其匆忙也是假装的,
传递的也不是人的讯息。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带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颂扬自我贬抑》
秃鹰从不认为自己该受到惩罚。
黑豹不会懂得良心谴责的含意。
食人鱼从不怀疑它们攻击的正当性。
响尾蛇毫不保留地认同自己。
胡狼不知自责为何物。
蝗虫,鳄鱼,旋毛虫,马蝇
我行我素且怡然自得。
食人鲸的心脏也许重达百斤,
和其他部位相比却算轻盈。
在这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上
诸多兽性的征兆当中,
无愧的良知排行第一。
《失物招领处的谈话》
我在北上途中遗失了几位女神,
在西行途中遗失了一些男神。
有几颗星已永远失去了光芒,无影无踪。
有一两座岛屿被我丢失在海上。
我甚至不确知我把爪子遗落在何处,
谁披了我的毛皮四处走动,谁住进了我的壳里。
当我爬上陆地时,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
只有我体内的一根小骨头陪我欢度纪念日。
我已跳出我的皮,挥霍我的脊椎和腿,
一次又一次地告别我的感官。
我的第三只眼早已看不见这一切,
我耸动肩上的分枝,我的鳍抽身而退。
遗失了,不见了,散落到四面八方。
我对自己颇感诧异,身上的东西所剩无几:
一个暂且归属人类的独立个体,
昨天遗忘在市区电车上的不过是一把雨伞。
《自切》
在危险中,那海参把自己分割成两半:
它让一个自己被世界吞噬,
第二个自己逃逸。
它暴烈地把自己分成一个末日和一个拯救,
分成一个处罚和一个奖赏,分成曾经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中间裂开一个豁口,
两个边缘立即变成互不认识。
这边缘是死亡,那边缘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等量,这就是天平不动。
如果有公正,这就是公正。
死得恰到好处,不过界。
从获拯救的残余再生长。
我们,也懂得如何分割自己,
但只是分成肉体和一个碎语
分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轻微,很快就消失。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不会完全死,
三个小字,像光的三片小羽毛。
我们不是被一个豁口分成两半,
是一个豁口包围我们。
《乌托邦》
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的岛。
这里你桠以站在证据的坚固地面上。
这里除了抵达的道路没有别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压弯。
这里长着“猜对了”之树,
它的枝桠自古以来就不纠缠在一起。
简单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树”
长在“原来这么容易之泉”旁边。
越是深入树林,“明显之谷”
就越是开阔。
要是有任何疑问,风就把它驱散。
回声没人呼唤地响起,
热心解释世界的秘密。
右边,一个住着“意义”的洞穴。
左边是“深信之湖”。
“真理”脱离水底然后轻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耸着“不可动摇的信念”。
从它的尖峰可以一览无遗地俯视“问题的核心”。
虽然如此迷人,这岛没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见的小小脚印
都毫无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这里只有离开,
跃入深处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测的深处。
《植物的静默》
我知道叶片、花瓣、穗子、球果、茎干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将对你们做些什么。
尽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应,
我还是特意向你们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长脖子。
我已拥有一系列你们的名字:
枫树、牛蒡、獐耳细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们却没有我的。
我们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总是闲谈,
交换看法,至少,关于天气,
或者,关于一闪而过的车站。
不可能无话可说:我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同一颗星球使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
我们投下影子,依据同样的定律。
我们试着理解事物,以我们自己的方式。
那些并不知晓的事物,使们更为亲近。
我将尽我所能解释这一切,随意问吧:
双眼看到的事物像什么,
我的心脏为了什么而跳动,
我的身体为何没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无法提出的问题,
尤其是,当提问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灯芯草丛——
我对你们所说的一切只是独白。
你们都没有倾听。
与你们的交谈是如此必要,却不可能。
如此紧迫,却被永远搁置,
在这仓促的人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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