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已年逾七十,然而新房子还是以不可更改的态势建起来了。施工过程中,我回校途中路过那里,去看过一眼,小小的院子里堆满了水泥,我从未完工的框架走出来,穿过院子,看到外婆袖着手坐在过道里,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我要走了,我说。
不能明天再走吗?她敛了笑。
早上太冷。母亲解释。
她点点头,不说话了。
我转身迈过门槛,并未想到,这一去,便是永别。
外婆这一生从未有过大起大伏,是芸芸众生中再简单不过的小人物。
外婆一生育有两子三女,长女早逝。记忆里,那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总喜欢握着我的手细细描摹我掌心的脉络,她的手总是暖的,以至于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幼时被她握在手中的安心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因为操劳过度终患咯血之症,据说她去世前一晚大口大口的吐血,受尽了苦楚。
姨母的葬礼,外婆并未出现,或许她出现了,却并不为外人所见。那时我尚小,不明白生死的可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果,她是怎样咽下,我亦无从得知。我只记得,后来她再未提起这个女儿,每当母亲黯然着双眼回忆,她总是眯眯笑着,并不接话,蹒跚着步子走得更远些。
外婆与外公的结合大约是包办婚姻,因为二人实在并不般配。外公年轻时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学历高文凭高,本来可以留在大城市里发展,奈何受不住外面世界的辛苦,自请回乡。于是太婆婆便为他安排了这门亲事。外婆家中亦有兄弟姊妹,以外公的条件,想来外婆当初的家境应是不错的,被兄弟娇宠出来的女儿也理应被夫家珍惜。可惜她遇上的是外公,外公不酗酒,但他家暴,直至老年,仍不肯改。外婆性格软糯,从不反抗。打的急了,便回两句嘴,只招来更严厉的回应。六十岁时,老两口拌嘴,外公动了手,外婆一个人跑到我们家里来住了几日,后来还是牵挂外公一人在家,不知如何吃食,家畜如何收整,巴巴地又跑回去。外公倒也消停许多,谁也不提前事,仿佛外婆只是出去串了个门,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小时候,我总觉得外婆目不识丁,愚昧得很,没有远见卓识,不懂主见道理,只知道拉着归宁的女儿絮絮叨叨讲述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奇怪的是,竟也从不做评论。声量低的像在讲什么秘密,为这一行为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仿佛她是一个地下党的情报员。我凑近了细听,问她在讲什么,她摆摆手站起来,没什么没什么。脸上竟颇有些不好意思。
说起来,我自小常见外婆,一周一次的频率已经养成了习惯。因为她与父母亲,还有那位早逝的姨母皆是虔诚的基督徒。母亲嫁到父亲家里,将基督教的福音也带到这里,于是父亲舍近求远,每周随母亲回离她母家最近的教堂做礼拜。我常觉得不可思议,大字不识几个的外婆是怎样引导着两个女儿追随着她的脚步,走到上帝面前的呢?这算不算一种神迹,亦或如父亲所说,有信仰的人会心存善意,自然便有人追随。
每个周末的家庭聚餐便都安排在从教堂回来后,父母留在教堂开会,外婆便踩着她那双脚底长了鸡眼的小脚一高一低地走过田野间的小路。暗红色的铁门一定大敞着,门上贴着金灿灿的福字,门框上是父亲写的主日春联,外公已经呲好了鱼,食材零零散散堆在过道的案板上。外婆生起火,我从过道走过,灶塘里噼里啪啦燃着柴禾,外婆掀开锅盖,一团热气扑的散开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白雾中,依稀可辨脸上的皱褶。一屋子的饭菜香味萦绕在鼻尖。越近中午,不时有车声“腾腾”行过,外婆每每凝神细听,打发我出去看一看。父母车子的马达声渐渐近了,我呼喊着跑出去,外婆笑开了脸上的褶子,与外公一同走出去迎,小小茅草屋建成的过道便热闹起来。
太阳渐次高了,堂屋正中的桌子已陆陆续续摆上碗筷,大门前的空地孩童追逐着嬉闹。于是外婆走出来,吩咐门前的表兄弟姐妹,谁与谁往何处唤哪位舅舅、姨母,众人撒着欢的去了。回来时身后便跟着拎着食物的长辈。
外婆家里的堂屋甚小,摆开一张圆桌便显得逼仄不堪,大家围着坐下了,凳子不够便以桌旁外公的卧床来凑,外婆拎着一张马扎在稍远的角落坐下,任谁喊她总是说:“我也没什么要吃的,坐那么近干嘛。”桌上的大鱼大肉她是不碰的,她是标准的素食主义者。素菜被女儿们倒换着推往她身边,她便低着头光顾眼前的饭菜,听着桌上子女聊天,眼里满是笑意。
饭后众人围成一圈闲聊,她不假人手收拾碗筷去洗,谁要帮她也总被她打发去堂屋坐。
我的祖母曾羡慕外婆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我想,大约是她无甚心事的缘故。是了,儿女俱已成家立业,她与外公两人守着这座房子,一日三餐自给自足,菜园种满应季的蔬菜,东墙鸡犬相鸣,西墙梅豆茂盛,早起理园蔬,傍晚牧羊归,周末儿孙绕膝。如今想来,所谓桃花源,怕也不过如此了。屋虽清贫,有人相伴,食虽粗陋,亲手所植。纵然几个儿女多有难处,她也是能帮便帮,帮不了便听听抱怨,从不过分作无用之劳心。
便是这样豁达的性子,青丝却也渐渐换了华发。
外公去世后外婆一人寡居,几十年前,正屋始建之时,是在一颗树侧。时日久了,树根约发错综庞大,竟至动摇地基。外公在时便一直想着要重新翻整重建,可惜尚未来得及规划就已病危,不久便撒手人寰。正屋已成危房,外婆便搬至过道一旁的小屋。堂屋的门总是锁着,偶尔打开了也是一派苍白的萧索,孙儿们各个远出求学,当初的齐聚一堂,终是再不复了。
我曾疑惑着问过父亲:“这房子自外公住时便已经如此,要搬怎么不早搬?何况不住便罢了,干嘛还锁上?”
父亲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寒舍漏雨,几经修缮仍是治标难治本。两位舅舅便商量着将老人请至自家各奉养一个月。
大舅母嘴碎心慈,衣食住行都不肯亏待了外婆,心里始终存着一份孝意。只是昔年往事,一些考虑不周所致的龃龉,时不时翻出来在外婆面前提及。外婆听着她喋喋得说道,并不曾在人前讲起自己的怏怏不乐,她只是眯眯笑着,把一切快乐的,不快乐的,全部吞咽到肚子里,依然帮大舅母打理着家事。那时我以为外婆不过是这样麻木的性子。
一月期满,她出发去小舅舅家。小舅舅家有位幼子,这位小表弟是她所有孙儿中最小的一个,是以也最得她疼爱。只是从小被娇惯着长大,难免多了份跋扈。何况旁边还有几个长舌妇般爱搬弄是非的恶邻。表弟小时候,是很可爱懂事的孩子,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化了。我曾亲手抱过他,带过他,也眼看着他一颗赤子之心渐渐泯灭在一群七姑八婆或有意或无意的误导里。自那时起,方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古人诚不欺我!我从那以后疏远了表弟,外婆却开始与他朝夕相处。
“你怎么还不死?”“你老在我们家里干嘛”童言无忌,他并不知这样的话有多伤人,邻人听见了啧啧着嘴巴贬斥表弟,仿佛又站在了道德至高点上。外婆脸上的笑已撑不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着头走开了。
后来,外婆回了故居。我从不知外婆竟是这般傲气的人,两位舅母亲自去请,她却再不肯离开。
母亲劝她:“大嫂就是这样的脾气,没有恶意”
她笑着说:“我知道”
小舅母辩解:“童言无忌,他不懂事”
她笑着说:“我明白”
她说,老房子还能住,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先这样吧。
她到底还是没有走。大舅母的家事,她依然相帮,每次街上回来,她骑着自己破旧的三轮车,这车子已有些年头,后头的挡板锈掉了一块,像参差不齐薄薄一层病牙。她在小舅舅门前停下,柔声唤小表弟出来,拿出在街上特意为他买来的零食。
“进来歇歇吧”小舅母留她,“不了不了”她把东西留下,步子一高一低地骑上车子,晃悠悠地走远了。
说起来。我自小与外婆算不得亲,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后,我终于意识到,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位老人了。这些年来,我逐渐长成,祖辈却一个个去世。我甚至来不及抓住尽孝的机会。我总以为,外婆是会长命百岁的。尽管她的头发越来越潦草,一头乌发开始间杂一些花白的痕迹,但她仍然能一个人上街,仍然精神济济地与邻居家的老人闲话家常。
尽管如此,我心底仍是渐渐起了怜惜。我开始每次回家路过那里都要去看看她,虽然只是坐一坐。
直到有一次她无意惹恼了我。那时父亲生意失败,家中好一阵子境况窘迫。周末休假我提了一袋水果照常看望她,她正坐在邻居门前,我把水果留下,她推辞,“拿回去你们吃吧”
我说“家里再买就是了”
她突然提高声调,有点恼火“你们现在哪有闲钱乱买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我羞怒交加,一瞬火起,只觉得遮羞布被人扯开,小心隐藏的窘迫被人窥视,自尊亦被践踏。
我强忍着放下袋子,又气又羞,转身便走。一路想着她怎么这样不知分寸!从那一日起,我好长时间不肯管她,一直心有芥蒂。
直到新屋在她几个儿子的推推攘攘,吵吵闹闹中开始落成。彼时她的左右邻居都已翻新房子,两座气派的水泥房夹着她老旧的庭院,更显寒酸。
正屋危房,过道漏雨,外公去之前没来得及翻新的房子到此时不得不翻新了。于是一切推倒重建。
我慢慢消了芥蒂,回校途中,去看房子施工的同时也看望外婆。
一周后,收到父亲的电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六休息”
“我知道了”
三天后“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说了周六吗”
“好吧”
我觉得有些奇怪了。
周五晚,父亲又打来电话“你明天能回来吗”
“能啊”
“顺道来你小舅舅家一趟吧?”
“为什么”父亲知道自外公去世后我再未踏足小舅舅家过。
“叫你来就来,问那么多干嘛”父亲有点不耐烦,“嘟”的挂了电话。
我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心底密密麻麻升起恐慌的网。
小舅舅家门口的小巷尽头连着公路,巷角处一方翠竹,来往车辆尘土飞扬,给它镀上一层灰色的纱衣。
巷口近了,我放慢速度,像近乡情更怯的游子,带着心里不详的猜测,像考完试后急于对答案却害怕听到结果捂住耳朵……
车头一拐,映入眼帘是墙上一排花圈,象征白事的气膜搭起在门前。一切尘埃落定。一颗心,飘过来浮过去一夜后终于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一步步,一步步,走进灵棚,唢呐的丧声在脑袋里横冲直撞。灵桌上是放大的黑白照,她笑得安详,一如过往。
我忽然想起两周前离开时,我到校门口才发现书包落在外婆家,急忙回去取。
外婆却不在过道坐着了,我问母亲“外婆呢”“
她刚出去了”
我没有见到她,像一个预兆。
天色已黑,我赶快骑车回去,没有时间等她。如今,她也等不及我长大成人了。
我怔怔地站着,没有哭。
父亲过来拉我,我一把推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有的委屈、懊恼、遗憾和疼痛一瞬间喷涌而出,我像突然找到了发泄口。嗓子嘶哑着嚎啕大哭。
我一直以为她会长命百岁的,她会等我长大,我会很努力,会待她很好很好。弥补她女儿早逝,弥补她儿子不合,弥补她孙儿不孝。我真的这样以为。
新房已经建成。我却没能进去看一眼,赤红铁门落了锁,锈迹斑斑。许多年前,我从教堂小跑回来,看着门上挂着老式的铁锁,便去姨母家休息,不出一刻钟再回来,门便一定开了。如今,不管我再等多久,这锁,永远也不会再打开。
“许是新房建成,病人开心过度,突发脑溢血。”
医生给出这样的论断。这么可笑?这么可悲。
她还不曾住进去过,这盼了许久的房子。
我曾那样激烈地恨过,怨过。
我曾无数次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怅然若失。
我曾在每一个放学回家的周末路过那里,都以为,外婆还在,我在那一方小小的村落,还有第二个故乡。
后来,我状似不经意向母亲提起,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外婆还在那里。母亲低头喝汤,不答,如未听见一般。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麻木不仁,不过是人类自保的本能。原来人生来孤独,谁也不曾真正理解谁。
后来,崭新的正屋,荒废的小院,残败的旧屋,全部被改建成小舅舅家的果园。
曾经的痕迹,终于尽数湮没。
每一次路过,我再不往那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