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女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b站,ID:-李萌-,文责自负。

周围有封城传闻的时候,杨初搬到这条街刚过了一月。家住在虞庆,要南下还是北上,对那个时候的杨初都是混沌一场,她稀里糊涂地听了朋友的劝,做上高铁,直奔了湖都。没有出格技术,本分做工,在家浑身装满玻璃的大楼里,每天早上7点,每天晚上7点,一对时,做保洁。

湖都乍有确诊时,不到10例,杨初就记住了这条街上所有该经过的地方。走一段宽街,就到了站,在那里乘坐101路地铁,五大站,穿桥爬地,就到了那座大楼跟前了。尤其是这条直街,非常开阔,从高楼往下看,和正走在这街面上的人,感觉出入很大。

黎柏,二十几岁,和先生就住这街的正上方,在那街心,有个小学校,她推开窗,视线一扔,就是一块玫红的胶场子,划白线,一边有三个刷上翠绿漆的篮球筐,马路沿子是小学校的后门,一溜长栅栏里面,三棵非常茂盛的梧桐下边,是几块隔一米就有的文明宣讲纸。小学校对着的是一座高点的楼,楼前边是一棵在春天还没有萌芽的树。

杨初在这条街上,走得舒心,因为每到这时,往往才不到6点半。她蛮可以看看的,她觉得小学校真好看,一棵矮点发灰绿的叶树,中间一棵一半苗绿一半黄绿的叶树,一棵纯绿黄的叶树。中央的树有一段枝子,伸到马路沿子上的小花池,两两相望,杨初每走近,都觉得像是孩子,每天都跟她打招呼。

杨初没有孩子。

在树与高楼之间,还有段花围墙,像是这边桔楼的往后可走的门。一双如奶油涂出的柱子,把守着。来到这里,供走的路,和之前,之后都不一样,窄了。因就在双柱前一箭地,有个红色电话亭,那边就是街边了。

楼上的黎柏也能一眼看到这个醒目的亭子,觉得很雅洁。小绿树,高条桔楼,一截一截白色奶油的柱子,规整搁边站的校楼,淡雅的球场,奶绿的球杆,像水洗过的纯灰公路,可可爱爱的红色小亭子,有时黎柏感觉自己在看一些模型。活色生香,也很秩序。假的小树木,假小楼,假路上开过一两辆卡通轿车,假的英伦口味电话亭。

杨初来湖都之前,在虞庆特地为自己配了手机,到这条街她也有点稀罕,这世代竟还让这种亭子站在这种街头。所以到了周末,她若再走到这,都在跟前往里看一会儿。红帽子上是中国电信天翼宽带的灯箱,凑近了,就没有英国做工的气派了,浑身裹灰,画出些格子,她想在这种玻璃里,能看见那丛桔楼底下娇艳的蔷薇。里边倒是大,六七方吧,一面玻璃花碎了,花纹像是刻意描上去,地是高铁那种淡绿磨石的。杨初稍一别头,那面桔楼玻璃上映了更高的楼,不免回头瞧它一瞧,这就是黎柏住的那幢,她想了想自己住的老式弄堂,转过头,再转,她绕了小亭半圈,从一櫖长条玻璃后边,她能看到一个像花园的地方,有无数的绿树,就没再往真实的一面比比,笑着走开了。

二零零二年,四月一日,湖都封城。

黎柏一时心如煎,骤然发现,根本没有储存下过多蔬菜,就责问般转身问不断划手机的先生,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才知道。先生一点声音也没有,继续往下拉菜单。

黎柏开始焦虑,她一天拖了五遍地,往常生怕地板翘水的先生,像根本没有听觉,根本没有视力,不再叨叨。但不久,黎柏就从他嘴里渐渐在听,有人开始在网上订菜,听说也不是很容易。

忙活一晚,终于显示了订单,一块冬瓜,五个姜,水豆腐要看明天实际情况,一根葱,五个小的灰朴朴土豆,两个地瓜倒挺大,绿叶菜没有。先生一脸汗渍抹了一把后说,这时候的地瓜煮煮也挺好吃的其实。

黎柏看着屋灯,好像不认识了,这还是上礼拜那间温馨的房子?他捧着一个做成野菠萝样的鲜奶蛋糕,她还嫌他费电,满头都是亮的小黄灯泡。黎柏凹着瘦脸,往屋中唯一没变的——透出蓝光的夜窗——走去,拖着轻的、沉的布拖鞋子,听上去衰弱无力,幽幽地就到了窗户跟。

塑胶跑道消失了,一片黑雾降落,满街有色彩的是那棵左边的树,绿着一半,另一半的黄颜色,跑到了枯树上,离不长叶子的树最近的是那盏灯。在那段花围墙前,是枯树巨大的影子,这影子一直延伸到小学校的门垛,桔楼的黑栅栏那里,树枝的影子拉远,变淡。在浓淡相交的中部是那个电话亭。黎柏现在记忆最深的,就是这里。晚上,静静的花池子,不动的石楠,灰黄的石板板走道,熟灰的马路上没有车子,波浪的隔道栏,黄的油漆线走一段空三米,透出后边细点的白线。黎柏有时的目光,就不自觉地长时间停在几个没掉净的黄叶上。

五天后,黎柏算是缓过点劲,要菜的程序基本掌握,每回能排在前十个人里头。白天出门做核酸,有时临时加点,晚上也做。咖啡喝不到,黎柏捐了更多讲究,上年的蜂蜜还有三个罐子,用勺嗗动结晶,和差三月过期的豆奶混着搅。再到中午做简单的饭,晚上饭前饭后看《战争与和平》。睡前记着抢菜。

晚上向窗外看,成了黎柏除下楼能做核酸以外,唯一望风的机会。她很珍惜,看得仔细。甚至每天能分别那棵树掉的叶子的数量,那棵枯了的树,它的影子随着时令的小变,渐渐改着位置,但还是孤冷。身上虽说已穿薄袖,但看这种地方这种景象,她都感到这是在冬天,并一直是。灰绿绿的小学校的树,花池子里圆球小叶阵,在控诉。

某一刻也许宣漏出无限的幻灭的安静。

一块黑下去的胶场,半圈绿微微的树,一匹笔直无人经过的街头,一寸高的连接上百米的沿子,一桩站立的穿着红裙的消防栓。

某夜,那个电话亭子,黎柏这个方向的右边,多了个衣架子,上边怵怵吧唧粘上件衣服。黎柏在窗这边眯了眯眼球,看清那是个单子,锈蓝,支柱这里折得多,几柳子几柳子地,像件成衣。地上的斜影上,方方正正的箱子,头脸部位敷了块厚棉,下边支杆,像有人正在高空擦玻璃。黎柏赶紧往衣领那拉了拉镂空披子,试着有点寒意。

第六天清晨,黎柏没再发现有那块布在外边。

第七天连做四场核酸,有人在群中开始发牢骚,说恨那个有可能带来病菌的人,如果他能好,以后最好也别在这楼里住。黎柏没参加议论,她先生一如既往不说话,在电脑上联系远程业务。

第八天黎柏起晚了,往常6点睡不着的人,硬是看了又看那块马提表,它现在竟指在了九上,床上的黎柏感到一切特别失败,胸口堵得慌。起床第一件事永远是拉开帘子,那支黄亚麻布帘一开,就看到另一面黄帘子,飞到了楼下,那个电话亭那里,那晚上架起蓝单子的支杆,脚子倾斜了,斜出一个人的位置,如果她从这走,刚好能转开身,上边挂更大更瓷实的毯子。

“哎?快来,你看看这是不是,是不是一件……”黎柏趴得离玻璃越来越近,她先生那有了阴影,也转过头来:“你在干什么,掉下去,别再生事啦。你说什么,什么帘子?”黎柏没像以前,得理不饶人,她先生倒诡异起来,轻手轻脚过来,黎柏耳边有了股微热气,猛地冲他左肩就是一巴掌,“你要吓死我么?”迅即不再有话,头抓紧又贴到了蒙了一层尘土的玻璃上。

她先生嘴中小声嘀嘀咕咕,眼睛转得很慢,“什么呀这样还得……”等眼球正过来后,人也呆住了。

穿过黄毯子,穿过透明大玻璃,对着黄布的门开了。

黎柏的眼没离开过那个毯子,杨先生的眼盯死坐在门口的女人。黎柏越看那张挂毯越感到潮湿,酱皮酱骨,就像荷叶包的烧鸡,扯开一面,里边还是能拧出水来。封控的街道,始终空无一人的马路,在这个无人经过的电话亭,有了床被子。黎柏马上拿出手机拍照,咔一下照下来,头就不再朝外,看她那个手机小壳子了。

“啊——”杨先生吓得脖子一动,转脸只用眼盯,没说话。他看出她太太的神态恐怖,一双杏眼火火的,从瞳仁里指认,让他赶快看这手机里边。

杨先生平静地回到窗前,“我早看见了。”

黎柏的眼又来到窗外,那个女人和刚才又有了不同,照片里她还看着脚前的包发呆,这会包已打开,里边好像是些报纸,她正摊了本杂志,在看。

黎柏在想,她六点没醒时,她有没有到,还是就在这一刹那,突然从天上降下来的。

“发吧。”她先生先说了这么一声,黎柏就点了出去。

黎柏退出来,到群里再看,这个女人成了明星,她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有人甚至在凌晨2:19分上传。这么说,她从后半夜就开始拾掇这些东西。黎柏一时后悔,该从前一天拍起,他们不一定知道,其实有那件蓝衣服时她就可能已经住在这里边。想着手边就敲打了相应的字,一点出去了。

果然,他们是从这天才注意这个事件。黎柏这一着,使老多人开始夸她,观察力佳。过后不久,就有人怀疑那时并不是这同一个女人。根据是为何无人出门,那很可能是她一家的人,什么?这种时候她胆敢让不止她一人出门,跑出封控区,冒犯罪风险,来同病毒做死抗?!

你是指这里边,第一天晾出那个蓝衣的人,是个男人?

她先生才转到页面说了声哟这么热闹,就想走。黎柏一手摸着手机,一个腕子递出,拽住她先生胳膊。“你干嘛啊?”见黎柏的眼睛根本没挪开手机,就说:“哎!你不要瞎孱合事啊?”

“不这么简单。”半天黎柏说了这样一句。

第二天太阳全部下来了,照得马路生气勃勃,然而没有人。黎柏看清,在那段花墙子上边,还有个罩,搭了薄的遮阳黑纱,不过日子一长变灰了,底下没有停靠的自行车。接着,眼睛好像触到陌生东西,哟,那个衣杆子动了,已经滑到这边,那棵一半有枯叶的最粗枝下,两件加厚黑色长款面包服,压住那床毯子。女人在阳光下很显眼,换了一身,这种天气她整个人在一个泡泡纱半膝裙里,和枯树在一条线上,坐了红色电话亭还是门口。黎柏这时身子再靠一靠前,她没格外注意地上,那个自己如座敷童子状的孤影。随后黎柏吃了一惊,原来在她左边放着的,并不是一只红帆布包而是条狗。

黎柏低头猛翻图库,上篇女人在收拾纸时,左大腿坐在红色电话亭的门槛子,面相还很苍老,慌慌梳了个把子头,一副非常闲适状态。这时黎柏再抬头看真人,她又小了,那辫马尾扭到左脖子,圆圆的纱包了圆圆的臀部,手看不见。女人和把杆之间,是那个亭子的斜影,两根玻璃上的窗隔出来了,像是架起身子的男人,高大,孤寂。女人腰后,走一步下来台子,是滩像血迹的脏东西,再在太阳底下走上五步,是一段车栏中间,那个作为装饰而雕刻成红缨枪头的杆子,像把利剑,唯一目标是这个女人。

女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的手很冷,周围任何的一切她能看到的东西,她都看到一些隐物,病菌正在虎视眈眈。她也害怕,在这片有异于常时的宁静中,女人想到一些往事。刚成年时夏天自己出来住了,母亲不放心,每周见她一面,有一次挑了个老船长酒家,点盘龙虾,照例要了辣炒土豆丝子,又为上些锁事,给侍者发无名火,最后也没打包,但走过一条马路,来到五月不热的,让人特别感怀的太阳下的一段陋巷子,她俩又和好了,又都有点后悔没带出来那切得如发细的丝子了。女人想完后觉得更冷了,眼睛一直找着没风撩它的厚毯子,那里阳光也很盛。除此之外,女人也感到了一种声音,像从背后,也可能是前边,那个桔楼里,再不就是背后她也记住的,一段长长的黑色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栏杆,有抗议,有不安,有很多不解,杂拢其中,小鸟叫完后剩下不安,怨愤,指指戳戳,惦惦量量,有的像天上落的雨,针尖细,有的就从她周边,发现到的,发现不到的,星星之 火。她身子太小,一米七不到,可在时时尽力,压灭着,耸肩着,做正点,但也有点后悔不该来这城,想到这里就再坐正一正。

但这一两天里,她还是感受到点自由。无人管的自由。

黎柏逐条在看,评论有在分析,这是晴天,因此女人也放开了,更加不怕政府,光天化日过上家家子啰。有人还是纠结阴天和晴天之间女人的变化,是不是一个人。有人甚至说看出她像他的远房表妹子。在所有这一切雾里论调中,黎柏发现一条共性,一开始看不迭的埋怨消失了,虽是不断点明着自己区别他人的种种观点,但是关心降临了,悄悄地,眼下这种共性也正开始在她身上漫延。

这天开始的第二三天里,评论上有头有尾起来,有女性声音开始担心,她这两天吃么,能吃些什么呀,我们在楼里的人都这般惨相。壮实的男人开始开起不尴不尬的笑料,说他想给她订份外卖,过一会变更,多长时间的都行。我实在看不下去她再这样受苦,这种女人,好的女人,有人添了哭脸。有更多一小部分原先不发言的人分外关注她那条形影不离的狗。

第四天,黎柏先接了母亲大人的慰问电话,先百般安抚后帮忙订菜,忙活完以后就是先生,他一条长裤又开缝了,黎柏摸过针线,一针一针地缝上,这期间一过就来到了傍晚。做核酸时,竟有人因夹蝎子还是怎么给打起来,安全到家的黎柏开始做饭,炒米饭配剩茄子,辣的,先生和她倒觉得再没比这更美味的,俩人想说以前,说以前只看了看对方,就没有话,这时黎柏好像才悟起什么,拽下饭碗几碎步跑到窗台,那里已经昏黑一片,红色电话亭旁,灯掌了。

黎柏在仔细找那条小狗,棕色的,毛线团一般。到这时她一恍,好像就在今天早上,这种匆忙间,还看了她一眼,那时有那条狗,怎么这一整天里都给忘了,记得要看一看她?

群里都在说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这位女性。

黎柏好像听见先生喊她,回了回头接着房间看了看,并没人,又回到窗边,这时她先生倒走进了卧室,很轻地来到窗台,把手刚放了肩头就问了声还不睡啊。黎柏才想起看表,竟然差五分就是凌晨了。黎柏默默问了句刚才你叫我了?她先生一把丢了手,黎柏人朝前拥了拥,听见他慢摇着头在说你啊这是神思都贡献出去了。

天亮了。黎柏在拍女人,她梳起了高高的丸子头,穿了亮绣灰无袖旗袍,领子裹着脖子,从袖垦中抽了两段胳膊,紧衣紧裙,步子打开得不大,撑开下边纱的花边,一双白胶皮底旅行鞋,一根短绳牵着她那条狗,脱去红毛线衣的狗子。

她一直在播,视频中,她手中捏着块白纸,黎柏特意拉进,是湿的,她走的方向,那个双筒垃圾箱,哦是了,她不忘要把排泄物扔进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空空的垃圾箱。那组垃圾箱的左边,是那杆高高的亮在晚上孤绝的灯,在灯和人之间,是根凌空插过来的街头监控杆,灯杆后是棵绿意葱葱的树。女人正在走着的路,正巧是桔楼的传达室,有声音,是那条狗的小脚步,像粗针砧到粘板,扑撒扑撒,有香味,是那棵刚萌芽的桐子,整个世界都给她一人敞。天上都是清香,地下树在迎在接,从一间又一间脏的办公室,到这种硕大整齐有序的大家,没有了框子后,是在坐牢。

除了黎柏这边的机子,政府里也早掌握了动态了?她这时脑子里想着什么呢。

黎柏把40分钟直播录了,发到群里。他们在问同一个问题,黎柏到底住在哪里。

黎柏很实在啊,因了疫情,把地址登了三分之二,透了气,看窗外都是新鲜的一天,就像出了门。接下来就让黎柏感到了害怕,

她们都住在和黎柏一样的楼里,她们都在说根本没看见过有这么个女人。

黎柏把那屋先生叫近,去查他手机,所有昨天的信息,无一例外都是终于吃上了绿叶蔬菜。

绿叶的蔬菜。

那个女人。

她接着转向问先生:“你,你……看到了么?”黎柏手指着头的相反方向,继续说:“那个女人?”

后来黎柏不必多问了,转过身有了打算,继续录下去。

她倒放,女人又和狗走在了短街,她从花墙的那边,不是收拾着彩衣,而又褪回到时间以外。在这段记忆中,女人的腰始终挺直,到那段黑色灯柱需要六步,抬头能张见一截灯需要五步,六步以后记住千万不要抬头,连仰不能,我不能到那棵树下观看嫩绿叶子,记住,迈第一脚不能冲左望望风,那是空的传达室。有一张网,她却想到春天的棉种,虚虚的,种子在无数篾中,一个子儿,篾子轻盈,随时翩飞,种子不是特别重要,但沉,落在地下不比轻絮好看。

她背后正有个巨大无边的网子,散着,合起,洪水汪洋恣肆,一会儿裂口,一瞬间兜着,随时砸下来重的雨点子,她得好躲,因此走路的脚从不能是直的。

四十分钟以后,女人有了色彩,换了双鞋子,重的,但暖的黄皮高靴,一件结排大扣的黑呢衣直接到膝,颜色在女人摊平的左手心,漫天的彩虹色薄纱裙,像阵雾,烘烘地看不出领子。一辆黄色共享单车上是蓝冲锋衣,一个消防桩子上是酒红衣,一个电话亭旁是地上的红塑料袋,细灰塑料袋,白胶皮可降解塑料袋,一个电话亭子里是满满的萧萧的塑料袋。花围墙的果树都长出来了,起头的就先盖了小学校最后一个文明宣牌,小学校最后一棵绿黄少年树长宽,往四面八方遥望,和原先是枯树的争争上游的桐,只递过一个枝子就接到一起,车栏这边,一个蔼然而起的行道树,像了观者,站起来了。

过去40分钟,只有不到一时,在这段时间,黎柏还在女人之前,她其实已经过牵狗的时间,过来这边,她错过她往那收衣的景象,黎柏沉浸在种孤单中,她原是不遗漏一丁点她的信息,却没看上更加孤凉的,在阴天雨前拾衣的人。黎柏是想证明什么。她是存在着的。

黎柏试着小心翼翼地点开朋友群,结果她几次以为被删,反复查看,那个倒在彩虹一样裙中的女人,更加孤独,夹在一张纸箱里新鲜的上海青,一张油乎乎的十三香肉锅之间。黎柏心倒抽了回冷气,听到自己心脏跳动声,马上感到自己是不是离开人群,给辟出去了。起先她有些害怕,非常时期,任何一个哪怕是菜末子的新闻,都是相互依靠,相互存在,相互感到还在一个人群之中,没有被人甩到掉队,有任何想不到但要命的事,第一时间给予求助。但这一声惊雷,黎柏意识到已无声地走出圈子,脱了衣服站着。剩下的时间她就再未像昨天一样,接上一盘自己拿手的剩菜加,就是各种能找得到的凄惨调料,饨煮上一锅。

没有。一张没有。

黎柏一下子扔了手机,和机子共同在床的女人,手倒撑着柔软的料子,温暖、感情,瞬间流注,她让她眼看向天那个高度,灰的,没有改变,这档子手底软料也变得笔挺,让她一时摸不出来,认成布而不是鞋。她把脖子渐渐地让,让下去,像个螺丝,最后拧在肩头,她好像听到一种声音,那种行驶在荒旷公路上的一辆重型卡车,模仿飞机即将降地的声音,像瞬间失去至亲,寒冷就过来了,声音压实着,变粗,变厚,拉长,微弱,消失,回忆就这么过去,她被拽在随便哪个地方。

黎柏的眼发直。她以前有过两次这种非常可怕的感受,现在她又听见,可是路上并没有一辆车子,由此她想到那个女人。但是她从照片中端详,鲜花着锦,童话境地,战战兢兢的女人。

做核酸时黎柏曾想问,就小声问一问周边,那些面善的人,但一轮她,这种想法显得非常渺小了,她耳里都是站好啊,一米线,一米线,有男声有女声。到那个记帐台,黎柏报了名姓楼号,深深看了两眼那两个人。

呆滞的目光。

呆滞的感情。

黎柏匆匆上楼。

一直到晚上,黎柏都听见区里来回窜喇叭头子喊,没做核酸的下楼做核酸,没做核酸的下楼做核酸,家人们!她就不再对这个称谓感动,但在心里笑,怎么竟还有人晚上10点还没下得楼去。这种劝到第二天早上快8点还在叫,不久黎柏就接了电话,刚才还牢骚着笑论,结果就指自己这类人。

说什么昨天的核酸作废,你怎么还……不在家么,402?啊——是我们。黎柏挂掉电话,她先生先穿好了外头衣服,就待开门了。最后给了她个眼神,什么都不说,黎柏点了点头,他先下去了。核酸点也没问出到底为什么作了废,黎柏就原路,愦愦昏昏地回来。这天有了点区别,下雨了。黎柏回到家就看那个电话亭,她刚一盯上电话亭,眼光就落下来,见到地下的电话亭。南方梅雨的湿,泡透了亭,初看像座水下宫殿,雨密飘失,拂去地表水一刻,宛然半截庄重沉默的殡仪馆,开下去的门子以外,是浅灰的墙,瓷实,坚固。亭边街高,余水都往这边一棵树流,穿越栅栏,但是窜了这边的雨水,天上反而更密,如注的清水,砸开些汽雾,灰了一片,那段殡仪馆的余韵,像一滴沾水的墨汁,没有等边,但四处饱满,日本恐怖片谶前洇过来的黑阵,棉花样延,马上要吞没这棵绿树。黎柏才分出来,组成殡仪馆的全部还有那块桔楼的功劳,桔楼的窗和电话亭的方块窗,焊接得浑然天成。黎柏终于将眼交了上边,亭中挂满了昨天晾的衣服,不管她怎么用心去找,都被那块中国电信从上到下密封严实的广告档住。黎柏下意识抱了抱自己的胳膊。

几天里她不再多说话。

雨过天晴,但是整整下了两天一夜,出了太阳,大白也就来到。这之前黎柏把那张雨中图发至群,围在一众核酸展示报告中,孤伶伶,特别凄冷。

从这回开始,照片中的女人,就只活在照片里。

她从图再看人,小学校粉红校场崭新如毯,三棵高树像西兰花子,欣欣向荣,最边那个长枝被雨干掉,接不上这边树,笔直马路更像乐高玩具里的,纯椰子灰奶油灌制,对边长池道里尽是些凤尾,仙人球样植物,消防栓上没有衣服,桔楼跟没有衣架,电话亭有了那件蓝薄衣,大白,两个,矮的站在“枯树”前,高个拿出了手机,女人开了门。

女人一身褡衣,像贴在玻璃上的蝾螈,湿湿的,头发散开来了,长条玻璃庇护着,黎柏拉近了,也看不清她穿的鞋,但看见那个旅行包,和截蝾螈尾巴一样,紧前就是她那条退后一点的右腿,大白和她隔着层玻璃。

“你说他给她在说什么?”黎柏后边就是先生,他也看了一会了,终于说了句这些天来正常的话,“你还发群里么。你能看见?!”她先生鼻子一扩,面容都改了改,就此罢手,回那屋去了。回窗前的黎柏就觉得怎么着都是一个人,不如在核酸前想一想,他们会跟她说些什么,能说点什么。

期间,黎柏陆续划手机新闻,没有官方报道,这么奇罕,这么怪到极致的,发生整整半月有余的社会事件,大街上的事件。

黎柏是能想出来,但不想再想,就那么肯定的三七句话吧,她在想另一件接下来要不要干的事,还关不关注这个大街上的女人。

每天都在下楼,每天排队,站一米线,每天都是做核酸时那几张脸,黎柏不知道他们认不认识自己,她都认过来了。

有一天,天气非常清朗,不像梅雨季的湖都。小学校最后一个文明牌,埋在了绿叶之中,三棵高树下的花池,只留有棵石楠,还矮,经雨后,交锋生长,乱草一般,其余的地是刚犁的田,没有绿芽子,桔楼前枯树,所有的绿叶已经到文明牌上方,黑纱篷都看不见,黎柏楼下的那棵,中间突然几天内枯了个心窟窿,但是中间有叶子连着。有辆车罕见地开,车头抵上树杪端,一多半的大太阳,都无私交还给公路,只这树往前有荫凉,那女人就在火红消防栓前头,晒厚被子。

被子很厚,粉的,她穿着纱裙,脚挂靴,人影和被荫组了个图,是站台,她又没动,很是一个边远小镇上,依着块塌落站牌,往后边更远方向看火车的人。被子,她可能刚抽了,就呆在了她自己造的那个影中。而电话亭呢,成群的像是棉被的东西,塞了差一个顶子就接那广告箱了。

“你还做不做,啊?”黎柏真吓了一跳,他丈夫使的劲忒大,把她撂了一狠下,她都到了床边,吃惊地只看没说话。

黎柏下楼。

等待功夫,黎柏向她的住楼乱看,有几家窗,里边都有呆着站立的人,眼睛都朝一个方向,黎柏最清楚,那个电话亭。忽有忽没,忽有忽没的。

最后的五次印象,就已经见了风,黎柏都是从官方报道里,第一次看到不是自己模糊的照片样,非常清晰,非常透明。

第一回,她头上勒了个发带,上身紫衣,下边七分裤,已经攒好个果绿色大胶袋子,她能看见如下几景,和她对立最远的,是在奶油柱前的那床粉被子,又吸饱潮,不净不舒,颓废地很,就像个懒老婆,蓬头垢面还等着不可能到的人。其次远的,是位体长六尺,挺拔帅气,有着黑流海儿的警官,他左手抬的高度,非常循循善诱,他右手里攥紧的,像把短枪,对着女人,可能是方录音器。和女人第三远,他站立的角度和氛围,非常戏剧感,右手缩着,害了冷,左手捋成了黑影,这边黎柏看像他自己的一个衣边,其余则是躬着的腰,随时前倾,像只温猫。这天又阴,枯树的叶子又掉光,文明牌远未被下草遮蔽,西兰花子树那个断枝,还没长成。

第二回,女人回到原初,扎高丸子头,偎地上只段紫色,打开的旅行箱,打开的高档被子的玻璃罩,打开的一地乱纸,折起来的衣架子,靠近了电话亭。枯树的叶子,跨过那个奶柱子,像是杨叶但不是直直向天的杆,叶子直插了天,小学校的树生长成一个非常完美的西兰花,这边的心型树,中间更枯,马上要荡尽,电话亭前有辆非常洁净的越野警车。地面阴湿,但天上有太阳。

第三回,出现了许多车,路口有了向西的行驶中的车,街角有了辆停着的白车,女人来到了路口。在那杆监控的旁边是个路口。这个街角,从女人出现的那一天算,黎柏在今天才正式想起,原来这里是有个路口的。女人已经不是女人,刮净的小子头,利落的冲锋黑衣,满身坠下的兜子,那条穿着妥妥红毛线衣的狗子,她前边也还有一辆车,一辆加长版公安的轿车。这天天依旧阴。

第四回,夜色照的很美,那棵枯叶树集聚所有光源,让黎柏一时想起一张欧洲著名的画,但是这里只一棵那种,长在地上的湖中的树。叶片明丽,驳驳间流动。两个胖大白下,是漫布电话亭四周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像垃圾,很满很满。大白站立的后边,是夹起俩个奶油立柱的黑栅栏,大白站立的地上,是昏湿的发黄的雨后,大白站立的前方,站立的右侧,站立的左边,空空如也。空空如也的街,空空如也的灯,空空如也地飘在半空,大家都看不到的一种东西。警灯闪亮。

第五回黎柏后来发现记错了,那是这件事过去后一周内,她在群中又看到的一张。底下有字,说是正在这所有发生过的期间,有位提前解了封的大哥,冒死,骑了五条长的街道,跑到了这座电话亭,从正面,不是上头,不是远方,无穷近,无穷真,无穷静地,拍下这么一幅图:水果,水桶,方便面,纸箱,黄的菠萝,黄的桔子,红的方便面,紫色水桶,青色水桶,白的矿泉水,两瓶,一个小婴儿用的老式皮黑座位三轮。光影潲了一半,留了半,罩住艳黄无人用的电话,罩了无穷大的顶子。这种光影,最亮的永远在那头,树上,高高的树,无人能够,但这光影,老让黎柏想到一年,去别乡,走在人海中的自己,呼吸着海边最新鲜的空气,渐渐地倒,退回原地。光影真美,隔着。

大哥又补,他是纯看不下去,送了她老多吃的喝的,到最后也可能根本添了她的累赘,有点不甘。

黎柏现在没删的图库,里边还有一张,就是那个空的一角电话亭,碎花玻璃,一个贴纸磨砂垃圾小桶,贴上的纸是和天一样蓝,和天一样温柔着的,画了老多心。花玻璃下就是一个像不要的帽子的东西,倒扣在地面,连滚没滚。

女人姓杨,名初。来这大城都,统共不到半年,做零工,无固定住所,封城以前,实在交不上了房租,在这个每天经过都见的亭子,过了几周。

整件事都过去了,一点硝烟也没起,大家又依稀想到了要热闹热闹了,于是在群中,黎柏陆续发现,很多比她照的精美,取的角度之刁,之广,不在话下。所有的人说出了漂亮的话,黎柏一直往下划,往下,不断划下去。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2,723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080评论 2 37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9,604评论 0 335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44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431评论 5 364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49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893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41评论 0 25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751评论 1 296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47评论 2 31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1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20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890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896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37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796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35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1 琳琅一直以为,她们的爱情坚不可摧。直到,门外站着的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那天,苏南肠胃不适,琳琅抽空陪...
    雪沐风阅读 185评论 2 4
  • 在店铺窗外每天上午10点左右,下午4点左右,都会有一个皮肤黝黑,个子不是很高,但非常健壮的女人在路边练习跳绳...
    萱萱202111161012阅读 134评论 0 2
  • “往前走,开车、 开车”。一阵高调的女式家乡话进入了我的耳朵,吸引了我的注意。此时的我正和老妈坐在去郊区的“小...
    薰之安然z薰然阅读 170评论 2 3
  • 我肯定认识了她好久, 否则断不能这样着迷, 可是, 我却没办法形容她,比如: 长发飘飘,长裙冉冉, 因为—— 我压...
    假面唐七阅读 518评论 0 2
  • 我看见那个女人的时候是三天前的一个雨夜。她穿着裙子却是个光头。光秃秃的脑袋被雨水淋得锃光瓦亮,在月光下居然反射出耀...
    九五乾谦阅读 2,249评论 12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