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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一匹马，一匹血统纯正的乌骓马。

说起我的祖先，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良种河曲黑马，自古以来专供军需饲养，堪称马中贵裔，我的家族地位显赫，在人、马两界可谓无人不知无马不晓。

瞧瞧我的鬃毛，通体明泽油润，恍如黑色绸缎般丝滑锃亮，置身于群马之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普通马匹在我面前全都黯然失色，它们怎堪与我相提并论呢？

再看看我的体格，高大协调，身躯舒展，骨胳结实，肌肉强健，筋腱壮实，从上到下仿佛暗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精魄与力量，这是跻身宝马良驹之列最具标志性的体质。

别看我通体发黑，四只蹄子却是无与伦比的纯白之色，比天然的白雪更胜一筹，因此我得了个踏雪乌骓的雅号。

当然喽，外形的俊朗并非沾沾自喜的资本，最令我引以为豪的是拥有与生俱来的日行千里不知倦的本领，这可是我们马族可遇而不可求的真本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拥有一匹宝马良驹应该具备的所有优良品性。

可惜，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从出生至今，我始终没有遇到伯乐，只能终日困顿于马厩之中，与一众庸马争食槽内的草料。我每天无所事事，除了偶尔被套上车驾护送夫人、小姐这些女眷去郊区的山庄外，几乎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作为一匹有志向有追求的马，我平生的理想是征战沙场，立下不世功勋。困顿马厩、碌碌无为的日子让我倍感郁闷，简直就是空有一身本领而没有用武之地，这与满腔抱负而怀才不遇的将军有何区别呢？

我受够了，受够了蹉跎岁月的平庸生活，我要勇敢地走出这个小小的马厩，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拼杀，最好能找到一位了不起的主人，跟随他一起创造属于我们的传奇生涯。

一个月黑风高、烟雨凄凄的夜晚，马倌给我们添了些草料之后，早早不见踪迹，马儿们或站或卧地安息、入眠，马厩里一片静谧。

四下张望一番，恰巧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也难怪，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深夜，有人影才是怪事呢。

于是，我瞅准时机，悄悄挣断了系在柱子上的缰绳，溜出了马厩。拜通体乌黑所赐，我在黑暗的月色下穿行，完全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这次出走真得太顺利了。

出了庄子，我一路向东，穿过一座山林，又途经一条河流，奔波了一个晚上，天已经蒙蒙亮了。

呼吸着山野中的新鲜空气，嗅闻着脚下清香的青草，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与兴奋，自由了，终于自由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尽情地放纵自己，欢快地奔跑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饿了，低头啃食野地里最新鲜的青草，渴了，饮几口小河边的甘甜溪水。可是，我仍然不满足眼前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要找寻的非同凡响的主人还未出现。

其实，我也遇到了很多慧眼识马的人。

两天前就有几个胡子拉碴的壮汉想要驯服我，不过，一看他们贼眉鼠眼的样子，就可以料定他们只是打家劫舍的小毛贼，哪里配得上我这样的马中极品呢？

果然，为首的那位黑脸大汉淫笑着慢慢靠近了我，趁着直接照面的机会，我发现一脸横肉的他骨子里自带凶相，肯定不是良善之辈。哼，我怎么可能与这等下劣的毛贼为伍呢？

就在他想要踩蹬翻身上马之即，我猛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他的矮胖笨拙的躯体就被掀翻在地，滚落一圈后，妥妥地来了个口啃土的标准趴地姿势。

我蔑视地冷笑着，这么不入流的货色也想当我的主人？哼，做梦！

他的三个同伙，见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撂倒了为首的老大，也就没敢再向前近身了，匆匆忙忙地扶起他们的大哥，仓皇向西而逃。如若不然，我定会给他们三分颜色看看。

解决了几个不中用的毛贼，我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只有真正的英雄好汉才配做我的主人。否则，宁可一生一世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野马，也强似与匪人毛贼、平凡庸俗之辈为伍。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我一边享受着野外无拘无束的生活，一边留心观察着萍水相逢的路人，希望在他们之中发现我的“真命天子”。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那条熟悉的小河边饮水。痛饮几口之后，玩性大发的我走到溪流浅水处，看着清凉的溪水没过了马蹄，开心地在水中嬉戏起来。

突然，远处来了四个青壮年男子，个个披挂盔甲，腰间佩剑，看着倒像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模样，他们当中有我的主人吗？

我决定好好试探一番。

2

四员武将牵着各自马匹，说话间也来到了溪边。

突然，其中一人指着我的方向，对众人说：“快看，那匹黑马，威凛之气似是与众不同！”

众人都抬眼望向我，另有一人盯了半晌，赞同地点点头说：“这马是不错，神逸，俊朗，丝毫不逊于你我的战马，只是不知道它的脚力如何?”

身着白色战袍的小将意气风发地说：“是不是好马，骑上遛一圈就知道了。”边说边向我走近。

我立目瞧了他一眼，中等的身材，白净净的脸上有着极为端正的五官，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只是不知道他武力如何。

只见他拉住我的缰绳，一个踩蹬的动作，人已翻身坐在马鞍之上。还可以，身手也算利落，但仅凭这一招肯定不能降服我。

坐定之后，他两腿夹了我的肚子，做出驱我前行的动作。没看到他亮出真本领之前，我才不会配合他呢。

于是，我突然长声嘶鸣，打了个大大的响鼻，两只前蹄向上猛地腾空而起，准备出其不意地把他甩到马下。他紧张地勒住了缰绳，在马背上晃了几晃，险些坠落于地。我再接再厉，两只前蹄腾跃得更高了，如此反复几次，他终于顶不住突如其来的猛力颠簸，惨叫着从马背上重重地摔落下来。

听着他嘴里“哎哟，哎哟”的连声惨叫，看着他一瘸一拐地向同伴走去，我不禁冷笑一声，果然也是绣花枕头，三两下就被撂倒了，真是中看不中用啊！

其余三人见状，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戏谑着他：“马是好马，只是，无期上阵杀敌都不怕，居然败在一匹马的手里，让我等大开‘眼界’呀！”

小将被他们臊得羞红了脸，嘴里却不服输地说：“这匹马性子烈，不服驯管，不信你们也上前试试，看能否驯服得了它！”

就在他们嬉笑的时候，我耳边忽地传过响如洪钟般的声音：“我来试试，定要它服服帖帖、乖乖顺从！”

这声音大得快要刺破耳膜了，我顺着声音一瞧，只见此人身高八尺，外形威猛伟岸，面色微微泛黑，浓粗剑眉下的双目炯炯有神，等等，我没看错吧，他居然是双瞳，两个眼珠重合在一起，这奇异的相貌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相吧。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英气外泄的他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通身显露出遮掩不住的霸气，天生有一种让胆小怯懦者不寒而栗的威力。出乎意料地，我非常喜欢他魁岸神武的男子汉外形。

在我心思游离之时，他已抻住了缰辔，准备翻身上马了，我立刻反应过来，拼命地尥着蹶子，飞扬的尘土相伴而起，我嘶鸣着、吼叫着，想靠自己的声势喝退他，可他还是枉顾我的抗拒，居然能在我的剧烈反抗中踩准了蹬子，安安稳稳地坐上了马鞍。

我的身子猛然一沉，明显感觉到他非同一般的力量。看来，这次遇到真正的对手了，如临大敌的我竟然有一丝小窃喜。

尽管对他已心生好感，我还是不肯轻易认输，于是嘶鸣着在原地快速打转，他紧紧地抓着缰绳不撒手，仍然挺立在马背上。我又故伎重施地抻直了脖子，奋力向高空腾跃丈余，这时的他终于有了危机感，晃了几晃后狠狠地揪住了我的鬃毛，疼得我皮肤隐隐发麻，他还是安然稳坐马背之上。

我急了，发了疯一般，拼命地前蹬后踢，马背上的他却突然抱住了旁边的一棵大树，把我死死压在胯下，让我彻底动弹不得。不愿被迫就范的我积蓄了浑身的力量，努着一股劲儿，想要重新掌控主动权，更加用力地抗争。

就在我与他殊死对抗、暗中较劲之时，那棵大树竟然被他连根拔起来了，突然间增加的重量彻底压垮了我。

我顾不得半卧在地、仍被他骑压胯下的尴尬，呆呆地望着被他拔起的大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呐，好大的力气！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啊！

围观的三人也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啧啧的称赞声：“真乃神力也！”“真乃良驹也！”

我臣服于他的拔树神力，被他的霸气威猛折服了！而且惊喜地发现，他看我的眼神中饱含了赞许，那一定是对宝马良驹所具有的爆发力与忍耐力的认可。那一刻，我读懂了他，深深领悟到“惺惺相惜”这个词语的内涵。

我再一次长声嘶鸣，其中夹杂着欢快与喜悦，载着背上的他奔向更广阔的天地。

终于找到了，他正是我苦苦寻找的主人，一个令我心悦诚服的盖世英雄。

此生我必追随于他，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3

我带着主人风驰电掣般奔驰在旷野中，仅仅几个来回的工夫，就显示了我飞快的脚力，待得重新回到溪边，主人翻身下马之即，我看到他那刚硬的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他牵着我大踏步走向同伴，边走边兴奋地喊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回捡到宝贝了，它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马！”听得我也心花怒放，不是嘛，被这么神勇的主人认可，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呀！

几人围了过来，这个摸摸我的脑袋，那个捋捋我的鬃毛，另一位又抚了抚我的背部，其中一位身强体壮的武将，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得出了结论：“果真是宝贝，毛色乌黑透亮，骨骼刚健有力，四蹄洁如白云，精气神采飞扬，这是河曲乌骓马的品相啊！”

“嗯，能从外貌中辩认出血统渊源，算你见多识广了。”一旁的我忍不住腹诽。

“英布最会相马，你说是乌骓，一定错不了，难怪看着不俗！”难掩喜色的主人更是开怀朗声说着，随即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项羽，真有你的！早知道我先上马治服它，就没你什么事了！”中等身材的精瘦武将无比羡慕地说。

“龙且，你驯马的本领我们没见着，吹牛皮的本领倒是见长了！”白袍小将不屑地说。

在众人的嘻笑、交谈中，我知道了主人的大名——项羽，他的三位同伴是无期、龙且、英布。

从此，我开始了追随主人南征北战的理想生活，使自己的马生达到了巅峰与辉煌。

与主人朝夕相处越久，我越欣赏、敬佩他的人品。

奉怀王之命，主人与上将军宋义共同北上救赵。可是，宋义那厮行军数日就按兵不动，原地停留一月有余，又逢连降大雨、隆冬已至，粮草也有不济，数万将士处于饥寒交迫之中。

目睹将士们餐食减半、衣着单薄地畏缩在户外守卫大营的惨相，一向爱护他们的主人忍不住暗自伤心、垂泪。可恨宋义那厮却克扣粮饷，中饱私囊，每日在帐中饮酒作乐、大摆宴席，全然不顾士卒的死活。

一怒之下，主人手起刀落，砍杀了贻误战机、祸国殃民的宋义，率领楚军继续北上解救赵国之危。

为大将者，就该如主人这般拥有一颗博爱之心，不为自己谋取私利，做到爱兵如子，将来才能爱民如子。在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古之王侯将相“仁者爱人”的胸襟。

与主人一起纵横、驰骋沙场，我真正见识了他的英雄气概。

他手持一杆重百余斤、长一丈有余的霸王枪，骑在我这匹俊逸非凡的宝马之上，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两军阵前所向披靡，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霸气令敌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巨鹿之战，他破釜沉舟，凭借不胜不归的勇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击溃秦军，其后带领楚军长驱直入，九战九捷，迫降章邯，活捉王离，杀死苏角，致使围困巨鹿的秦军全线瓦解，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解救赵国于水火之中的任务。

作为这样一位大仁大勇的英雄豪杰的坐骑，与他一起奋进杀敌，见证具有战略意义的历史时刻，乃是我的平生幸事！

我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一生的理想与追求，马生如此，夫复何求！

4

不久之后，一个貌如天仙的姑娘出现了。

她学识渊博、多才多艺，经常跟主人和他的伙伴们谈兵论道，有的观点一出口即获得他们的频频赞扬。

更多的时候，她拿着一柄宝剑不停地挥舞、练习，宝剑到了她的手上，似乎已经不是可以伤人的利器，反倒像专门用来翩翩起舞的道具，她舞剑的身姿优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当然喽，她最喜欢的是陶冶情操，捧着书本神情专注地阅读的样子让人不忍上前打扰，抚奏的古曲《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令人百听不厌。

自从她来了之后，主人的目光就若有似无地追逐着她的身影。

聪明如我，一下就窥出了他的小心思，他喜欢上了这位才貌双全的虞姑娘。

我觉得自己必须帮帮主人，可是怎么帮呢？我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有了主意。

虞姑娘是爱马之人，尤其对我青睐有加，时不时地过来探望，加足草料、灌满水槽、为我洗浴一新之类的琐事都能令她乐此不疲。

每当此时，我就乖顺地展现出温柔、可人的一面，故意把头伸向她，亲昵地在她身上蹭几下，或者用我的长尾扫一扫她的衣角，无比谄媚地向她示好。

还别说，这些招术真得起到了一点儿作用，她全盘接纳我的示好，更加频繁地找我玩耍了。好开心，我凭一己之力，给主人制造了更多与她相处的机会。

虽是立马横刀、外表粗犷的武将，主人却是粗中有细的性子，他抓住与虞姑娘的相处机会，充分展现了关心备至、体贴入微、万分呵护的另一面，由铁骨铮铮的硬汉形象幻化为柔情万丈的男子汉。

见识到他的这一面，我都惊呆了，原来铁汉柔情竟是如此迷人。在他无限魅力的狂轰乱炸之下，虞姑娘彻底沦陷了。

慢慢地，他们在我的预期中甜蜜地相恋了，后来，又在众人的祝福中喜结连理。

看着主人终于抱得美人归，我真心为他高兴，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因为从此之后，可爱的虞姑娘就彻底取代了我的地位，成为主人放在心尖上的人，而我，则只能屈居第二的位置。

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只要他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与此同时，主人的征战事业达到了巅峰。

他率诸侯联军一路向西挺进，秦军余部无不震恐，沿途所过势如破竹，一举奠定天下大势，逼进秦都咸阳，诛杀秦王，火烧阿房，彻底摧毁了暴秦的统治，令天下百姓拍手称快。

成就了霸业，他没有忘记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将重情重义的品性发挥到极致，用他的话说就是“天下乃定，当与诸位共享天下”。

于是自封为西楚霸王，尊怀王为义帝，又按功劳高下，一口气分封了十八路诸侯王，封英布为九江王，章邯为雍王，韩成为韩王，田都为齐王……

就连大奸大恶的刘邦都被封为统辖巴蜀、汉中两地的汉王，那可是诸王中领土最大的封地，不仅如此，主人还拱手相送数万精兵良将，完全是以一颗赤诚之心毫无芥蒂地厚待于他。

提起刘大坏人，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他总是在背地里暗戳戳地搞小动作，还与主人争功率先抢入咸阳城，明眼人都知道他野心勃勃，可是主人实在太仁慈了，一心顾念昔日的兄弟情义，居然在精心设计的鸿门宴上没忍心杀他。

哎，重情重义是君子品性，可是对于奸猾的坏蛋还是不能讲究仁义礼智信啊。

我好为主人担心，刘邦此次封王而去，恐怕会致后患无穷，但事已至此，但愿我的忧心是多余的。

5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久，阴险的刘邦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轻而易举夺取关中，一路东进强占多座城池，又趁主人在外征战之机，出其不意地攻陷我楚国首都彭城。

面对忘恩负义的刘贼，主人怒从心起，火速调兵遣将，凭借超凡的智谋与魄力重新夺回都城，在重镇成皋与汉军对峙四年之久。

两军长年交战，天下苍生深受其害，看着百姓饱经战乱、颠沛奔波，将士们身死疆场、有家不能归，主人常常暗自悲叹、愧疚，身居王侯高位者，应以护卫天下黎民为己任，岂可让百姓、士卒在兵戈相见中流离失所、暴尸异乡？

以仁义庇佑臣民的他不忍再让天下战火滔天，于是与刘邦签订楚汉和约，中分天下，双方互不侵犯。虽然是无奈的退让之举，我仍然为他点赞！他是大智大勇的仁爱之君！

然而，和约墨迹未干，刘邦竟撕毁协议，与韩信、彭越、英布等汉将兵出五路合围楚军。卑鄙，无耻，可恼，可恨！我在心里千万次地唾弃恬不知耻、背信弃义的刘贼，真想替主人好好教训他一番。

看到英布率军进攻，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是主人同生共死的兄弟，又被主人封为九江王，居然背叛投敌？！

两军阵前，望着昔日的伙伴变成敌人，勇猛义气的主人黯然转身，不与其正面交锋，唯独留下落寞的背影，世间最痛心的莫过于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主人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左膀右臂、好伙伴、大将军龙且，不幸在阵前战死，惊闻噩耗，主人心痛不已！

好友接二连三地离去，他的心在滴血！我的心也碎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更加卖力地助他阵前厮杀。

更兼韩信巧设十面埋伏奸谋，将主人所部重重围困于垓下，又妙用四面楚歌奸计瓦解军心，楚营将士无不心生亡国哀戚。

主人亦觉伤感难抑，他赋诗悲吟，哀叹国难当头、时运不济，怅惋我与虞姬又当如何自处！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主人仍然如此牵挂我的命运。

早已泣不成声的虞姬，提起秀剑翩翩起舞，唱和吟诗作罢，深情凝视主人良久，忽然含泪挥剑自刎。我失去了女主人，但完全理解她的做法，作为西楚霸王的妻室，刚烈如她怎堪遭受敌军欺辱？主人抱着她的躯体，悲怆痛哭之声催人泪下，左右侍从无不泣然。

我的眼泪掉落一地。伙伴投敌，好友捐躯，爱人自刎，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情深义重的主人又何以堪！但楚营还有诸多将士，勇于担当的他必须尽快振作起来。心疼主人！

深夜，主人率军中精兵良将突出重重包围，马不停蹄地奔向前方。后面数百倍的追兵接连而至，两军陷入激烈厮杀之中。

这是我经历的最残酷最壮烈的恶战。

我载着主人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他砍杀上百敌将、无数敌兵，鲜血染红了战袍、盔甲，也溅得我黑色的马身血迹斑斑。

楚军人数不断减少，而汉军仍在支援增持，楚军将士终因寡不敌众而接踵倒下，战场上横尸遍野，惨烈场面令人不忍直视。

拼死击退一波又一波追兵，主人带着幸存的数十人奔至乌江江畔。

慈祥和蔼的乌江亭长已在此恭候多时，拱手作揖说：“江东数十万民众翘首以待大王，老臣恭请大王即刻渡江！”

主人苦笑一声，怅然说道：“昔日，我率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西征，如今无一人生还，即使父兄乡亲仍愿奉我为王，我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一旁的我心急如焚，以频频踏足提醒主人赶快渡江，可是他不为所动。

亭长没再多言，暗自嗟叹之余，也十分钦佩主人高贵而矜傲的品性。

主人良思半晌，突然指着我，语重心长地对老亭长说：“这是我的乌骓宝马，日行千里，所向无敌，陪伴我已数载有余，汉军追兵片刻将至，恐怕今日仍有一场死战，我不忍它葬身于此，现在把它托付给你，你带它渡江而去吧！”

善良的老亭长自然不会推辞，言辞恳切地说：“大王请放宽心，老臣必当厚养此马！”

闻听此言，我更着急了，围着主人拼命地踢踏四蹄，表示对这个安排非常不满，主人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尤其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怎能离开他而独自逃生呢？

主人抚了抚急躁不安的我，又捋了捋我的鬃毛，轻声地说：“跟亭长去吧，他定会厚待于你！”我眨了眨眼，生气似的不理睬他。

亭长上前想要牵我上船，我卯足了劲儿，纹丝不动地站立于地，主人抱着我的脖颈，亲昵地把脸贴过来，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但我感受到了他的恋恋不舍，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眼中隐含的泪花。一向看重情义的他，肯定比我更加不舍吧？

主人命两名士卒过来，与亭长一起推拉、牵引，我不忍心继续抗拒、违逆主人，只得半推半就地上了船，任由亭长摇动船桨，向对岸划去。此时的主人站在岸边驻足观望，目送我一点点儿远离他的视线，他的身影看起来那么孤单，那么悲凉。

船至江心，我突然发现密密麻麻的汉军追兵来了，主人和他的二十余部将又陷入迎敌厮杀之中。

船上的我更加焦躁不安，怎么办？没有我这个坐骑，主人徒步作战，威力肯定大减，又怎能对抗敌兵呢？不行，一定得回去助战。

为了让老亭长屈从，我在船上发出响彻天际的嘶鸣之声，伴随腾跃前蹄引起的船只剧烈颠簸，一番震天动地的操作，惊得亭长吓出一身冷汗，他好言相劝道：“莫要吵，莫要闹，不然翻了船，你我性命都将不保！”

我毫不理会他的忠言劝慰，仍然制造着翻天覆地的响动，无奈之下，老亭长只得妥协地说：“真怕了你了，知道你离不开主人，我这就送你回去！”随即调转了船头，往江畔划去。

焦急的我时刻关注着岸边的战况，主人的将士只剩下十几个人了，而他貌似已经受伤，手中挥舞的长枪力度已经减弱。我用眼神祈求亭长加快速度，亭长读懂了，更加卖力地划动船只。

岸边越来越近，我看得更清楚了，主人的四周全是汉兵，一个楚兵的影子也找不到。眼看离岸还有丈余的距离，目测自己有能力跳跃过去，我不想再等了，打算冒险一试，于是积蓄力量从船中飞腾而起，向着对岸用力纵身跳跃，堪堪落在了地上，仅差几寸就上不得岸了，好险啊！

我兴奋地往主人的方向飞奔而去，举目一望，他仍被团团围在中间，后面又有无数汉兵围涌而来。主人，我来了！

主人猛然看到了远处飞奔而来的我，愣了一下，又见老朋友吕马童也在围涌汉军之中，大声断喝道：“吕马童，听说汉王已经下令，得我头颅者赏赐千金、万户侯。既然你是我的故人，今日我就成全你的荣华富贵！”说完，拔剑自刎。

我赶到主人身边时，他已倒地而亡。可是,他明明已经看到我了呀，为什么选择自刎却不愿我助他一臂之力呢？只一刹那间，我就完全想通了，他不愿我与他两败俱死，自刎而亡是最好的选择，既保全了我，又成全了老朋友吕马童。

我的主人，忠于仁爱，死于仁义。

人有人品，马有马品，既然他宁可亡故也要护我周全，我又怎能舍他而独自存活呢？

于是，在他的身边，我口吐鲜血，翻滚自戕，气绝而亡。

我的马鞍掉落于地，化为一座高山，当地人把它称之为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