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前问我暑假回不回去,我说不了,我说我要在这边学车、实习、找工作,你说这些也能下个暑假做,不着急的话可以先回国转转。我说,爸爸,算了吧。
“好。”你沉默了几秒,“好。”你又重复地回答了一遍。这一遍像是在对自己说,“好,让她去吧。”
我挂掉电话,通话时长3分半,我们越聊越少。
你总说女孩子要少经历风雨,能做温室里的花朵就是上辈子的福气。在我没有离开家以前,似乎觉得家徒四壁,重复摆设的家具逐渐透明,而窗外的车水马龙每天都是不一样的风景。不曾想上大学,会离家万里,志愿下来的那个晚上,你用筷子夹起夜摊上的卤味,就了一口啤酒说,“那么就是要去远方上学了。”
“是,爸爸。”
“好吧。”你看了我一眼,“还是像我,敢闯。”然后放下筷子,闷完剩下的酒。
“你爸哪里是敢闯,”后来妈妈在厨房边做午饭边说,“他这个人,最是不敢闯。年轻的时候,跑天南踏海北的,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那个年代,没得选择。倒是你,你们这代年轻人,有了选择还是要离家远了跑。”妈妈转身,让洋葱块滑进了油锅,呲一声窜起一阵油烟,熏得眼睛直流泪。
初中时候,和一清秀男生玩的好,放学常顺路一同回家。街坊邻居以青梅竹马将我们相称,弄得你心里好不乐意。那日,在家门口和那男生挥手道别,他把一路抱在手里的篮球往我怀里一递,“这球是我舅舅送的生日礼物,打了三年,最爱的一颗,送你吧。”男孩说这话的时候,松垮垮的白色背心,被汗浸湿的领口,电线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微风,落霞,和他,构成清新脱俗的格局。
“我挺喜欢你的。”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耸了耸肩,白净细长的手扯了扯背包肩带,接着也不知道该往哪放,南方男孩的羞涩。
要说他紧张,但脸蹭一下满江红的人却是自己,如果回忆是家旧相馆,在那一刻的快门闪烁下,至少有一个猴屁股。
“兔崽子。”然而身后突然出现你的声音,下一秒,厚厚的手掌往我怀里一拍,巴掌和球碰撞发出闷闷的响声,褐色皮质的篮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得老远,“回家做作业去。”
然后你转身拉着我就走:这个中年男人竟然穿着背心短裤,夹着人字拖就出来了。
到家后我关起房门不说话:即便对待陌生人,你这样的行为也是极其粗鲁的。
你不屑解释,走过的风雨比吃的盐多,你的判断背后是半甲的人生阅历,学习和恋爱,你比我拎得清,我这边不过半斤八两。然而这也是我和你时常吵架的原因,两代人有各自不同的轨迹,即使后来和男孩断联不久便看到他和新的姑娘成双入对,应了你的预言,心里仍是对你的做法不可苟同:你认为父亲的职责是保护孩子不受伤害,而我的诉求却是成长里能够享有足够的自由。
因此当洋葱熏得眼睛直流泪的时候,终于借着机会光明正大地泪水簌簌,母亲说,“小眼娇气得很,快回房间去。”
离家好些年后我逐渐感受到日子里流水般的孤独:刷碗时候学着把新闻打开,好让屋子有点生气;偶尔晨起跑步,竟然也无意识地绕着热闹的集市转圈;时常打着饲养宠物的念头。
爸,热泪盈眶的那些时候,是我突然发现,我的孤独里是当初义无反顾向你索取的自由。而你的伟大,是终于说服自己,下放给我所有选择的权利,自然也必须包括那些你不断为我规避的伤害、弯路。
你最是不敢闯,可是偏偏咬着牙鼓励我说:去闯。
您给我最大的爱意莫过于,当我向你袒露磨难和心酸的时候,您不曾怪我偏偏要在泥沼里走上一番,弄得满身污泥,而是云淡风轻地说,“是你想要的,挺好。”
您还说女儿都是上辈子慢递的情书,这辈子才有缘起开扉页。这么,作为小女儿的我,应算是绿皮箱里的第二封情书罢。
很多年以后,我在歌曲里听到一句:快乐是选择。
爸,谢谢你给我的所有选择,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