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春。
太极殿内,群臣议论纷纷。
“此次辽东反叛,国内震动,平叛之事刻不容缓,陛下怎么还不出来啊。”
“自从悼皇后薨逝之后,陛下便经常抱恙,听说这几日,陛下的病情又有反弹的迹象啊!”
“嘘,陛下龙体关乎国运,岂容我等胡乱评议,莫失言。”
“对对对……”
群臣虽然有些骚动,但太尉司马懿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此刻他正将双手笼于袖中,闭目养神。
“陛下驾到!”殿后的侍者高呼了一声,群臣纷纷急忙回到了自己的班次之上。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众爱卿,平身,咳咳……”曹叡在两名侍者的搀扶下,缓缓端坐于御座之上,他约莫是感染了风寒,此刻不时的咳嗽着,使得他头上的天子冕旒颤抖不止。
“群臣有事启奏!”殿上的大内官立于陛阶之上高声喊道。
中书监刘放持笏出班言道:“陛下,从从辽东公孙渊妄称天数,自号燕王于北境以来,国内已是人心惶惶,须得立刻派兵遣将,将其剿灭才可。”
“依爱卿之见,朕应当派遣何人,率师平叛?”
“陛下,微臣以为,辽东之地事关重大,平叛重任非托付于智勇之名将不可。当朝文武,唯有太尉可矣。”
群臣沉默,表示对此没有异议。就算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反对司马懿继续执掌兵权的臣子,此刻也没有其他可推荐的人选了。
但凡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名将,诸如郭淮、文聘等,此时要么在雍凉,要么在荆襄,皆镇守一方不可擅调。因此朝中除了司马懿以外,再没有一位才堪大将的人可用了。
“太尉,你可愿率兵,前去幽州平叛?咳咳……”曹叡咳嗽不已,望着阶下静如石雕的老人。
“微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司马懿抬头望着曹叡,眼神中尽是沉稳自信。
“好,那朕便调给你四万大军,即日起开赴幽州,咳咳……,平定叛乱。”
“启禀陛下。”这时,面色蜡黄,似是得了沉疴的高堂隆出班奏道:“四万之数,千里征伐,只怕一路军费粮饷开支消耗巨大,还望陛下三思啊!”
曹叡沉默了一会。
他知道,高堂隆的意思并不仅仅只是担心粮饷开支,而是提醒自己,勿要轻易让司马懿在军中树立太高的威望。
曹叡苦笑,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别的选择。曹叡回答高堂隆道:“如今四千里征伐平叛,虽说克敌制胜需要机变奇巧,咳咳……,但公孙渊的势力并非等闲,没有足够的兵力无法取胜,就不用再纠结军费啦。来人,传兵符。”
曹叡看着符节郎将兵符交到司马懿手中后,突然觉得身体十分不适,因此匆匆退了早朝,回寝殿去了。
――
洛阳城郊,坊间茶肆。
虽才刚到初春之际,但茶肆中已然是顾客盈门。
与往常一样,茶客们闲来无事,又开始说起了最近听到的风言风语。
“听说了么,此次辽东反叛,司马太尉亲自领兵前去幽州平叛了呢。”
“没错儿,我也听说了,据说太尉这次啊,带去了四五万兵呢。”
“啊?才四五万,我可听说那辽东反贼足足有十万余人呢,而且个个凶神恶煞,司马太尉能敌得过吗?”
“这位客官,我看你是多虑了,司马太尉啥时候败过啊。”老板此刻正在柜台处拨打着算盘,听茶客们说的热闹,不禁也插了句嘴:“就连那西蜀的丞相诸葛孔明,不也是被咱们太尉活活累死了吗?”
洛阳城外的青草嫩芽,刺破了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雪。远处,洛水之上,不时的有几只鸟儿的倒影略过。
春天,到了。
――
夜了,漆黑的天幕之上,一钩明月悬挂在浩瀚银河之中。
昌陵乡侯府,西厢房外,家主夏侯玄正焦急的在廊下走来走去。
屋内,接生婆正握着夫人李惠姑的手,帮她接生。
此时此刻,李惠姑额头上满是汗水,她咬着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叫喊声,她怕自己喊的太厉害,会让丈夫担心。
终于,从屋内传出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接生婆抱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乐呵呵走出门外:“恭喜君侯,恭喜君侯,是个小公子!”
“我夫人呢,夫人她怎么样?”
“夫人没事儿,只是这会特别虚弱,需要好好静养。”
“那就好,那就好……”夏侯玄怀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儿,满面笑容,他抬眼望向那空中皎洁的明月光辉,喃喃道:“此夜月光寒,就给你起名叫“夜”,乳名唤作明月吧。”
――
嘉福殿内,曹叡正在榻上午睡。
这整整一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感觉自己有些身心俱疲。
才不过三十四岁的他,已经没有了十余年前的锐气,就好像一个快要迟暮的老人一样。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正和父亲坐在殿顶,赏月谈心;他还梦见自己和曹爽、曹肇、曹宇、毌丘俭等少年挚友一块角抵击剑、游猎京郊;他梦见了自己和毛氏大婚那天、合卺结发的场景;最后他还梦见了自己的小皇儿曹殷,自己正在和他玩迷藏,他正在大声的呼唤着自己,可是不管自己如何去追逐孩子,就是追不上他。
“父皇,快来啊……”
“殷儿,等等父皇,父皇来找你了……”曹叡在梦中喊着呓语。梦中的孩子越跑越快,渐渐的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殷儿!”
“父皇!你怎么啦!”
曹叡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一转头却看到了他还不到八岁的养子,齐王曹芳。
“兰卿[注1],你怎么来了……”曹叡缓缓起身,接过一旁侍者递来的面巾,擦了擦额上的汗。
“父皇,殿外来了一人,说是有急事要见你,可是被殿内的人拦下来了,臣儿见那人很着急,就帮他来找父皇了。”
“原来是这样,那兰卿出去把那人叫进来见父皇,好不好?”
“臣儿遵命。”曹芳说着便朝着殿外走去,不多时,一人跟在曹芳身后而来,似是面有泪痕。
“微臣,参见陛下……”
曹叡仔细望了望来者的面容,觉得和光禄勋高堂隆有些相似,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来者正是高堂隆的长子高堂琛。
“汝来见朕,有何急事?为何不见令尊前来?”
“启禀陛下,家父他……他病重不治,已经薨了……”高堂琛说着,便泣涕不止,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跪交到曹叡手中:“这是家父的临终遗言……,说,一定要把它呈给陛下……”
曹叡闻言,大吃一惊,继而心中一阵绞痛。
当年自己在东宫时,高堂隆作为平原王傅,便一直在自己身边劝诫教导着自己,可是没想到,高堂隆居然就这样去了。
他打开那竹简,看着里面熟悉的苍劲笔迹。
“古时,曾子有疾而孟敬子问之。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之丹诚,岂在曾子之下?
臣常忧世主莫不思继尧、舜、汤、武之治,而蹈踵桀、纣、幽、厉之迹,悲夫!以若所为,犹缘木求鱼,煎水作冰,其不可得,明矣!
且当六国之时,天下殷炽,秦既兼之,不脩圣道,乃构阿房之宫,筑长城之守,威服百蛮,天下震竦,道路以目;自谓本枝百叶,永垂洪晖,岂寤二世而灭,社稷崩圮哉?
近汉孝武乘文、景之福,外攘夷狄,内兴宫殿,十馀年间,天下嚣然。乃信越巫,怼天迁怒,起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卒致江充妖蛊之变,至於宫室乖离,父子相残,殃咎之毒,祸流数世。
臣观黄初之际,天兆其戒,异类之鸟,育长燕巢,口爪胸赤,此魏室之大异也,宜防鹰扬之臣於萧墙之内。可选诸王,使君国典兵,往往釭跱,镇抚皇畿,翼亮帝室。
昔周之东迁,晋、郑是依,汉吕之乱,实赖朱虚,斯盖前代之明鉴。夫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由此观之,天下之天下,非独陛下之天下也。
臣百疾所锺,气力稍微,辄自舆出,归还里舍,若遂沈沦,魂而有知,结草以报。”[注2]
曹叡看到高堂隆说“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明白他要让自己提防的是司马懿。“可选诸王,使君国典兵,往往釭跱,镇抚皇畿,翼亮帝室……”是说让他不要再对宗室过于严苛,应当给宗室适当的权力,让诸王辅佐王室,以防外姓之臣专权跋扈。
曹叡看了高堂隆的奏表,似乎恍然大悟,自己既无人可用,为何不从宗室之中选拔一二可信任之人,以辅佐皇室,制衡朝堂?
可是高堂隆已逝,还有谁能够帮助自己做这些事情呢?
曹叡不禁流泪长叹道:“天不欲成吾事,使高唐生舍我而亡也!”
【注1】:古代一般人家取字,一般要等到二十岁成年加冠之后。曹芳是皇族子弟,因此可以提前取字。
【注2】:此奏章见于《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五·辛毗杨阜高堂隆传》,此处为了让读者大致读懂,稍加删减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