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龙五年春正月,山荏县有人说见到了黄龙瑞相。
三月,定历改年。
规定从此以后天子服饰崇尚黄色,以应大魏土德之运;祭祀所用牲礼皆用白色;朝会之时建大白旗。
并改年号青龙为景初,还将太和历法改为景初历法。
六月戊申,曹叡下诏,将尚书令陈矫升任为司徒,将尚书右仆射卫臻升任为司空。
不久,皇帝曹叡还亲临宗庙,让有司官员记录道:“武皇帝拨乱反正,为魏太祖,乐用武始之舞。文皇帝应天受命,为魏高祖,乐用咸熙之舞。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乐用章斌之舞。三祖之庙,万世不毁。……”
有些人私下里认为,皇帝才不过三十余岁,就早早的为自己定下了“烈祖”的庙号,似乎不祥,但是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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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七月。
一封自北境幽州而来的快马驿报传入洛阳。
太极殿东堂内。
曹叡看着毌丘俭自幽州送来的军报,眉头紧锁。
那辽东的公孙渊,听说曹叡近年来大兴土木,不恤民力,认为曹氏已失人心,因此举兵反叛!
说起这辽东,其实算是曹魏国境内的一个“国中之国”。
公孙渊乃是汉末辽东太守公孙度之孙,左将军公孙康之子。
公孙康死的时候,因其子公孙晃和公孙渊等年纪尚小,大家于是拥推其弟公孙恭为辽东太守。
后来,文帝曹丕代汉立国,辽东虽然表面上继续服从魏国,可是实际上却一直怀有二心。
太和二年,公孙渊逼夺叔父公孙恭之位。曹叡不听刘晔劝告,拜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命其继续统治辽东。
公孙渊在掌权不久后便开始与吴国往来。
太和七年,公孙渊企图向吴称臣以为外应。孙权打算册封公孙渊为燕王,东吴自丞相顾雍、辅吴将军张昭以下等举朝劝谏,认为公孙渊必败,因此反对孙吴对公孙渊的支持,没有被孙权采纳。孙权便遣张弥、许晏等,携金玉珍宝,立公孙渊为燕王。
公孙渊没想到孙权会如此看重自己,不久之后他又变了主意,认为东吴远而曹魏近,害怕曹魏讨伐,又垂涎东吴送来的珍宝,于是诱斩吴使,并将其首级献给曹叡。
曹叡于是拜公孙渊为大司马,封乐浪公,还让他继续持节任辽东太守,统领诸郡。
而就在前不久曹叡改元景初之后,公孙渊便发兵叛乱。
幽州刺史毌丘俭立刻发兵征讨,可是由于正赶上秋雨连绵,公孙渊又坚守辽隧城池,毌丘俭出师不利,因此暂时率部退回了幽州本境,并派遣快马到洛阳向曹叡禀报。
“来人,传刘放、孙资、高堂隆前来殿中议事!”曹叡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对辽东采取怀柔安抚之策,没有与之交过手,不知其底细,因此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曹肇前不久升任屯骑校尉,掌管禁军,无暇前来议政。而高堂隆前些时日便身体抱恙,已经好些时日没有来上朝入殿了。
因此,只有刘放、孙资二人来到了堂内。
“臣等参见陛下。”
“二位请起。”曹叡让身边的侍者将那份驿报递给了二人:“这是毌丘俭自幽州传来的军报。具体军情想必你们都已经看过邸报了,朕一时没有决断,因此才叫你们来出出主意。”
二人沉默思索片刻之后,刘放开口说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公孙渊如今坐拥大军十万,且占据辽东,地险而兵强,幽州刺史从未有过领兵作战的经验,恐怕不是公孙渊的对手,因此臣认为,应当诏令幽州刺史暂时不要妄动,陛下再另派遣一军前往辽东,与幽州军一同破敌,方有胜算。”
曹叡沉默了半晌。
刘放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其实毌丘俭的才能,曹叡明白,他与曹叡少年相交,知道毌丘俭非但文采斐然,而且从来都是熟读兵书、智谋超群,他对毌丘俭的能力,一向也都是认可的,因此自己才任命他为幽州刺史。
虽然刘放的意图很明显,是想让自己重新启用司马懿,可是他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公孙渊实力不可小觑,而毌丘俭新上任不久,又缺乏行军经验,辽东之地又的确非同小可,因此曹叡也不敢随随便便拿辽东给毌丘俭练手。
难道,真的要重新启用司马懿不可吗?
他想起了陵霄阙刚刚筑成时,高堂隆对自己说过的话。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今兴宫室,起陵霄阙,而鹊巢之,此宫室未成而原主身不得入居之象也。
天意若曰,宫室未成,将有他姓制御之,斯乃上天之戒也。不可不深防,不可不深虑。
陛下视臣为腹心,此乃臣肺腑之言,虽然忤逆了陛下,但惟望陛下慎思之!”
高堂隆此言,明明就是在告诫自己,司马懿不可不防。
他想起,如今的司马懿虽身处虚职,却依旧能够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就连自己身边所信任倚仗的刘放孙资二人也不能例外。
他想起了父皇在临终之时,对曹真、曹休说过的话。
他还想起,曾经的四名辅政大臣,如今仅剩司马懿一人,权力与威望的天平早已倾斜。
可是,我大魏如今若是少了他,又当如何?
曹叡一时想不明白,他以手扶额,眉头紧锁。
“刘放、孙资,传朕旨意,命辽东暂时据守,切勿浪战;另外,命青、兖、幽、冀四州,制作大海船,加紧巡航,防止东吴与辽东继续勾结。……至于派遣远征军一事,容后再议。”
“诺。”刘放孙资二人见曹叡已有倦容,连忙告退,去尚书台拟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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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灵台官员发现太白昼现。
公孙渊见朝廷一时没有动作,误以为魏国已经没有实力对付自己,因此自立为“燕王”,设置百官,并改年号为绍汉元年。
九月,冀州、兖州、徐州、豫州等地由于秋雨泛滥,黄河绝口,遭遇水患,曹叡派遣了御史前去安抚,并在各州开仓放粮振民。
魏国同时遭遇了天灾与人祸,吴蜀两国仍旧虎视眈眈。
这一年,曹魏帝国再次陷入了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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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以来,曹叡也时常忙的焦头烂额。
听说大海船已经造好,正在海上日夜巡逻,这下不用担心东吴与辽东勾结,互通消息了。而且四州灾民也暂时安抚了下来,各州水患也正在全力整治中。
曹叡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
曹叡听说芳林园中百花虽已凋亡,但秋菊正盛,因此便让人在园中准备宴席,打算与诸嫔妃一同赏花饮酒。
毛皇后向来性格拘谨,而且自从皇子曹殷死后,曹叡与毛后之间似是产生了一道不可修复的裂痕,多年以来皆是如此。而郭夫人这些年来也因此得到了曹叡的宠爱。所以这次宴饮,曹叡并没有请毛皇后来。
芳林园内,郭夫人以及众妃嫔一边陪着皇帝谈笑,一边劝酒,曹叡不多时已经喝的大醉。
郭夫人觉得,如此场合,不延请皇后似乎不太合适,因此小心翼翼的说道:“陛下何不请皇后同来赏菊?”
曹叡摇了摇头,只是举樽给自己灌酒,他说道:“皇后一向不喜此等场合,今日之宴,还是不要告知她了吧。”
于是曹叡传谕在场的侍者宫女,不许将今日宴游芳林园之事告知皇后。
只有郭夫人心中明白,曹叡不愿意去请皇后,并非全是因为他与毛皇后的隔阂,还有一层原因,应该是曹叡不想在毛皇后目前如此失态吧。
郭夫人明白,在皇帝心目中,如今的皇后虽然不再是他的心头至爱,可是自己更不是。
也许陛下的心中,一直以来装着的,都是曾经的那个平原王妃毛氏。
此时的曹叡,酩酊大醉,左拥右抱,确实显得有些荒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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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毛皇后乘着小车在宫内游玩,正与曹叡相遇于曲廊之间。
两人相对无言。
也许是觉得气氛稍稍有些尴尬,也许是由于自己对曹叡的失望,毛皇后于是说出了一句不知是讽刺还是玩笑的话,她笑着说道:“陛下昨日游宴北园,乐乎?”
曹叡听了这句话,顿时感到脸上一阵火辣,他有些恼羞成怒了。也许是因为终于无法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丑陋的一面,他的情绪变得有些失控。
“是谁告诉皇后的?”
“这重要吗?”毛皇后不禁感到有些失望,眼前的君王,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与自己一心一意共赴艰难的夫君。
当年的他,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依靠,更是自己头顶的一片天。
可是如今的他变了。他变得荒淫奢侈,而又多疑,像极了当年的先帝。
“来人,把昨日陪侍朕与诸嫔妃宴饮的宫人抓起来,全部杀无赦!”
毛毛后顿时心中感到一阵彻寒,她流泪不止,头也不回的驾着小车回到了寝宫。
为何,为何当年那个仁慈宽厚的他,今日居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曹叡下旨赐死那十数名宫人之后的当天,一名侍者便端着一只盛放着白绫、匕首、鸩酒的漆木盘,来到了皇后的宫中。
意料之中的毛皇后只是淡然一笑,便饮下了那杯毒酒,口中唱起了汉时那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平生共城中,何尝斗酒会。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郭东亦有樵,郭西亦有樵。
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骄?
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离簁。
男儿欲相知,何用钱刀为?
……”
没来由的,她想起了黄初年间,还只是平原王的那个少年,那个时候的他,有一双很清澈的眸子,就像那河内家乡山中的清泉一样,淙淙的流进了她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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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殿内,皇帝望着当年她初嫁入王府时,所佩戴的珠钗。
曾经的她,是那么的善良美好,可是为何后来她却又要害死自己的皇嗣,还对自己如此冷淡。
他想起了十余年前,自己弱冠之时,父皇叫自己一同去大石山狩猎的那天。
当年的她与自己并坐在辇车之上,娇怯的握着自己的手,似是不愿让自己离开她,但又不敢握的太紧,只是轻轻的拉着自己的手指。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这是他当年对她许下的诺言。曾经的曹叡,怨恨过自己的父皇,怨他为何如此无情,要赐死自己的母后,如今的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薄情之人?
为帝王者,真的注定要孤独一生吗?
御座上的帝王流了很多的泪水,不知是因为伤感,还是悔恨。
冬十月,癸丑。帝令葬毛后于愍陵,谥曰悼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