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公

我所认识的蒋公非彼蒋公。

至今我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天赋少年,至少,我是自愧不如。蒋公是我的同桌,亦是我的性启蒙导师,更是我萌发写作的原始点。他的天赋是少有几人所知,而能意识到他天赋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蒋公用基础的社会教育环境来看的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这个认定,我们班主任已经给了充分的认可,我对批判中国教育并没有丝毫兴趣,在这里我只想聊聊这个天才少年。

我记得那时候,是我沦落到后排的日子。因为班级的座位排序是靠成绩来决定的,由于我考试发挥不稳定,亦没有恰到好处的作弊,所以那阵子我坐到了小组的最后一排,也就是蒋公旁边。

我对自己陷入这样的境遇是畏惧的,虽然不算神坛陨落,但在老师们编织的社会关系下,我总觉得这是我逐渐从好孩子走向坏孩子的开始,这种心情是矛盾而复杂的,我就像一只小白鼠落入一群黑鼠的漩涡里,在这里,没有谁热衷于老师的言语和书本的意义,都是半开放式的玩家,偷偷摸摸干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而蒋公,最擅长的便是讲故事。我并不在意蒋公的大舌头和讲故事乱喷的唾液,我只记得他可以从早自习讲故事直到我们放学,他的课桌就是他的讲台,我有幸成为他最近的听众,前面的两个同学也处在不错的位置,这是四人局的故事会,下课的时候会增加至八人局乃至十人局,上课的钟声让坐的远的同学遗憾离开,只有我们四人可以一直享受蒋公胡乱编造的即兴故事。我早已遗忘蒋公所讲的内容,大概是悬疑类的故事,会埋很多伏笔,吸引我们继续收听,有时候是案件,有时候是鬼怪,有时候是冒险故事。我并不在意蒋公的故事是否是从哪偷盗来的,我所在意的是蒋公讲故事的状态,那是种被赋予的认同感,而我正是构造这种认同感的一员。

为了让大家具体感受到这个人的真实性,我觉得我有必要描述一下他的外貌,首先,在那个十一二岁的同龄人中,蒋公属于班上身材较高的孩子,眼眶深深凹陷,黑眼圈没见过消散,还有厚厚的,且长期干枯掉皮的嘴唇,所以在讲故事的时候,他需要经常抿嘴唇,来缓解这样的干燥。他还有一双常年穿在脚上的暴走鞋,下面的轮子用的神乎其神,可以通过助跑从走廊的一头滑向另一头,现在想来大概有二十多米的距离,顺便提一句,暴走鞋是一款内部藏有一个滑轮的特制运动鞋,需要一定的助跑和技巧就可以让内置的滑轮弹出,进行一段距离的滑翔。蒋公在使用这双鞋的技巧和方式上,是我当时所见的同龄人中,唯一感受到人鞋合一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看他使用暴走鞋就已经满足了我对这双鞋的渴望。

关于蒋公讲故事这件事情,我想当时的任课教师应该是知道的,只是按照通常的社会教育管理,倒数两排的孩子是被基本放弃的状态,但我还是略微有点不同的,常常有老师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脑袋,示意我不要和他们同流合污,但让老师们失望的事情仍旧在发生,很快我就融入了这污浊的环境里且很开心。

其实从后排看前排是很有意思的体验,但由于许多好孩子没有体验过,一直端坐在车头的他们眼里只有老师,但后排就不一样了,眼里更多的是好孩子和老师。就因为这一变量,后排的孩子就选择了远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强迫性观察,蒋公也会这样观察,而且我怀疑,他是观察者中最为出色的一个,所以他选择永远坐在最后一排,即便他稍微努力一下就可以坐到前排,他还是如此的选择,因为,当时许多我不会的数学思考题,他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解法,我还常常向他请教。当他陷入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那份认真我觉得是高于前排那些所谓的好孩子,因为他所看到的不是解答结果的本身,而是一种对问题的探讨。

可是,善于思考在那个年龄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产生的诸多怀疑,是无法在那样的境遇里得到释放的,所以蒋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现在想起来,暴走鞋和讲故事都是他发泄的一个端口,因为怀疑而产生的才华另类示现。

既然讲故事和暴走鞋已经做到同龄中的第一,便显得无趣,特长的兴奋感会慢慢退却,特别是对于天才而言,没有竞争对手是多么的孤寂,而且这种认可在很多时候是带有一定亚文化属性的,毕竟这两样特长不能作为班主任表扬的对象,且扰乱了课堂纪律和公共社会安全,所以蒋公在制度下被打压是必然的。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认知,我就觉得蒋公是个坏孩子,虽然很有趣,但这样的代价过大,老师总会把这样的代价转移到家长身上,且做一些公开责备亦或羞辱的事情,所以那时的我也只能含糊的远离,毕竟总有老师摸我的头,提醒我做一个好孩子。

这种暗示,其实就是一种挑拨,老师们固有的心理战,兴许是无意识的,但谁知道呢?毕竟,蒋公的故事确实比老师授课的内容更有吸引力。这个现象一直是被后排的孩子公认的,否则也不会下课后立马包围我和蒋公的课桌。故事和暴走鞋持续了好一阵,蒋公终于厌倦了这种没有灵魂的输出方式,我渐渐也察觉到蒋公有了新的兴趣,当被主流意识排挤的群体聚集到一起,产生的变化是当时的我所理解不了的,我亦发觉蒋公越来越远离课堂所设定的思绪框架,他想要的认同,正被逼迫着改变,而我呢,渐渐又回到了前排,但蒋公的故事仍在继续。


我和蒋公值得提的相遇是在升学的几年后,我俩只是对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乏勇气,亦或者是羞于面对自己的过去。


我提到过蒋公是玩暴走鞋的大师,因为天赋的原因,他溜旱冰也是一绝,以至于我纳闷为什么他没有成为当时旱冰界的四大天王之一,兴许是因为当天王是个高危职业,因为我和他相遇后的一年,四大天王陆续死了两个,一个是因为白血病,不治之症。一个是因为在溜冰场倒滑,速度过快撞在了溜冰场凹陷断层处,翻下栏杆,而溜冰场又在三楼的平台,所以他的头在二楼落地,面目全非。对于这两起死亡事件,我一直耿耿于怀,和蒋公曾经讲的悬疑故事一般蹊跷。如果我是警察,我想我可能会立案。这里可能会让人误解,觉得我在怀疑蒋公是个谋杀犯。但其实是因为我见过蒋公溜旱冰,他从不在旱冰场玩,都是偷偷从场地的栏杆翻到山城的马路上,坡度七十度,周围全是穿梭的车辆,蒋公可以倒滑到底,一直不停,我跟着跑下去的时候,蒋公已经垫着旱冰鞋的刹车胎往上爬了,准备再来一次。所以我觉得奇怪,暗暗揣测久负盛名是一个死因,冰场的场地没有清理干净是第二个死因。想到这里,我才明白蒋公的举动,至少路面天天有清洁工打扫,顺滑而又干净。


蒋公逃避课堂是需要其他事件去转化的,身边不再有一群听他讲故事的孩子了,他逐渐走向了争斗的道路,我在校门口遇见他的次数变多了,我们相视一眼的动作却渐渐消失了,我很疑惑,直到有个朋友告诉我,蒋公要称霸。我当时正在吃烤土豆,不知道是因为那块土豆没烤好还是怎么的,难吃的就像蒋公之后的遭遇。他被揍的很惨。那个傍晚,蒋公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皮球般的踹来踹去。但我没有看到蒋公的无助,反而看到的是一种怯弱的炫耀,他讲故事和暴走鞋的天赋都没有帮到他,我这个曾经的同桌也没有帮到他,反而躲在人群里,想着我那天吃下的那块烂土豆。


自此,我心目中的天赋少年开始萎靡不振,他显然陷入了争斗的境遇中。这次遭遇,对他而言并不光彩,他的衣着变得花里胡哨,像是在遮盖他的伤疤。被揍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确实是称霸了,但只当了一天的霸主。我不知道蒋公为什么要去称霸,这是我至今都在思考的问题,前几天我去买菜的时候,一旁的大妈在质疑老板的电子秤,吵得不可开交,我才恍然大悟,蒋公称霸失败的原因,我说过,蒋公的天赋是讲故事和滑旱冰,其实这两个天赋的本质是一致的。都是飘逸的天赋,分别是精神和物质的飘逸,容易受人猜疑和诟病。那么由此看来,蒋公称霸,极有可能是动用了他讲故事的天赋,当飘逸的意识想要和现实关联,蒋公讲故事的能力起到了弄假成真的作用,若是曾经那群听故事的孩子,都会认为蒋公要称霸是个故事,可是那群孩子早已不再,所以蒋公的故事不再是故事了,而是真实。飘逸落地便要挨打,电子秤做了手脚被发现后便要挨骂,这个定论即便是放在现在亦是可行的。我不知道蒋公如今证悟了没有,但我觉得,这是他给我的启示。


也许,蒋公早已和他的故事合二为一了,他确实有溜冰的天赋,甚至不再局限于溜旱冰了。又是我另一个朋友偶然撞见的,他说他见到蒋公在某某房间的桌子上溜冰,动作很顺滑,依旧是暴走鞋大师的风范。我对这一点丝毫不会质疑的,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蒋公的天赋,桌面上溜冰对他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天赋技能可能是上升的过快了,直接从物质领域跳脱到精神领域,那种酣畅的快感才能满足他吧,肉体感官刺激还是太弱小了。他的精神世界可能终于找到了某种神秘的救命稻草,他可以将讲故事的能力和溜冰融合在一起,而且需要的地方只是眼前小小的一张桌子。我甚至替和蒋公一起溜冰的朋友感到幸运,他们定能听到蒋公那些生动有趣的口头故事。而唾沫里的意识幻象,又可以刺激他们在溜冰状态中的一次次滑翔。

蒋公,一定又将成为那张桌子的中心人物,只不过同桌不再是我,周围的人不再是那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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