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新来了一位女孩,跟我一样,身带腿疾,看她一颠一颠走路的样子,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疼痛了一下,脸也刹那热得烫手。她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让我在这面镜子前看到了自己走路的形象。
我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一直在回避“残疾”、“瘸子”之类的字眼,它像一棵刺,深藏在我的肌肉里,让我永远都无法剔除,如果不小心触碰了它,这种疼痛会一直持续到我冷汗淌背,心内淌血。
腿疾带给我的不幸是那么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的生活和心情,尽管我在努力劝慰自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无法选择生理上的健全,但你可以选择精神上的自慰,但是,当我无法像身边的人一样轻灵地迈步,快速地奔跑;当我的母亲离开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吩咐我的妹妹将来要好好照顾我;当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担忧有一天会成为亲人们的负担时,我的心理防线总会在一霎间崩溃,我对她们说:如果自己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不会连累你们的。
一直生活在健全人中间,人生的轨迹也按着自己的意愿在既定轨道正常运行,亲人们并不是小心翼翼地维护我的自尊,照顾我的生活,而是给了我最大限度地自强和自立,使我在生活的空间里渐渐描绘出生命的色彩,并深信这样的色彩会永远伴随着我,它简洁、明亮、淡雅,带着泥土的气息。这样的日子富有而踏实,它的所有快乐来自于内心的平和和宁静。
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也安享于这样的平凡,它不会将我展示于众目睽睽之下,让我看到生命深处的疼痛。然而,这样的日子被单位领导突然送来的一张“评选自强模范”的表格打破了,那一刻,我听到了旁边同事的揶揄:“要是我也是残疾人就好了,那我也可以当自强模范了。”
第一次,“残疾”两字硬生生地跳到了我的眼前,刺疼了我的内心,我无声地望着她的脸,那是我最亲近的女友之一,她有着健全的身体,漂亮的容貌。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的泪水在悄悄滑落。没有人愿意成为残疾人,也没有人愿意用自己残缺的身体去换来那些虚无飘渺的荣耀。可是,人生的幸运与悲苦是由不得你去选择的。当你无可奈何地迈进这个行列时,你所经历和承受的,只有你的心知道。而心却在一次次挣扎和承受中累积成重重叠叠的伤痕,直至变成厚厚的茧子。
我不想在茧子的包裹下窒息。既然无法选择的命运注定了你的与众不同,那么,你就该直面人生。蝴蝶会破茧而出,你不是蝴蝶,但你的文字会变成一只只美丽的蝴蝶。我想,也许就是这些名为文字的美丽蝴蝶给了我飞翔的勇气,为我引来了许许多多残缺不全的蝴蝶。她们趟过心灵的苦海,向我飞来,与我并肩,同行在人生路上,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幸运。
记得她见到我时,曾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不出我身上有什么残破后,才悄声询问:“你是哪里不好?”我说是腿。她一声惊叹:“啊,你真幸福!”我不以为然。她说:“你别看我衣着光鲜,走路稍跛,这是我经过三次矫正手术后才有的今天。但是,我一年四季只能穿裙子,因为腿萎缩得变成了一根柴棍子,好羡慕你还能穿裤子呀!”她是一个漂亮得魅力四射的女人,婷婷玉立的苗条身材,齐腰的披肩粟发,时尚紧腰的黑毛衣上搭一条红花丝巾,下身则是一条红格子羊毛长裙,脸是不加修饰的清丽脱俗。我们曾在《中国残疾人》杂志的“维纳斯”栏目中相遇相知,我们的见面也因了中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的邀请。那是严寒的冬天,北京的街头寒风凛冽,冰冷刺骨,而宾馆内,则是春意融融。我们住在一个套间里,暖气带来的燥热和不设防的同病相怜,让我们彼此坦诚,在裸露出身体肌肤的同时,也裸露了心灵深处的脆弱和坚强。我看到她的双腿疤痕累累,弯曲变形,似一棵顽强挺立的老树,干瘪枯瘦,没有水分,却给人不屈的象征。我的内心震憾了。良久才问她:“你,过得好吗?”
她笑了,笑容很灿烂,她说:“来开会之前,我好怕与我同房的人是一个愁容满面,心淌苦水的人,但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是个敢于面对,笑迎苦难的人。”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动了。我知道我们虽然是两只残缺不全的蝴蝶,但我们相互欣赏,艳羡,愿意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于人。我们——终究是飞过了心灵苦河的蝴蝶。
去残联上班,并不是十分情愿的事。但一年的赋闲在家,使我几乎成了一只笼中鹦鹉,没有了脚踏实地的工作平台,文字也开始变得慵懒和空洞。我害怕自己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写手,渴望给我的文字输入源源不断的生活氧气。残联的邀请给了我走出家门的契机,使我有机会接触到他们,那些被怜悯的眼光层层包围的残疾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市残联组织的“自强模范”报告会上,油滑的黑发垂在他的后脑勺上,前边却是明晃晃的秃顶。衣服干净整洁,而身体却深陷于轮椅里。他声音宏量地招呼我:“小杨,我知道你,你知道我吗?我叫彭开敏!”年过半白的人,说话中气十足,让我一下子见识了他的旁若无人和坦然自信。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市肢残协会副主席,他告诉我,他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在五楼。我问,有电梯吗?他说没有。我说那你以后坐轮椅进出不方便怎么办?他摇头,怕什么?我一星期下三次楼,请人背我,一星期出100元钱,比背煤气罐划算,不过,我比煤气罐值钱,摔不得!幽默的话语和无所谓的神态使旁边的我露齿一笑。有次开会,彭师傅开心地告诉我们,老婆昨天给了他400元钱,奖励他为家人擦了一年的皮鞋。他说,其实家里的卫生都是他在做,老婆上班辛苦,回家忙这忙那,自己总不能坐着等他伺候吧,所以,家里的卫生他承包了,大家随时都可以去他家查看,保证窗明几净,连桌子缝里都用牙签挑抹干净了。
我实在无法想像他拖着残缺僵硬的双腿抹窗子,拖地板的情景,但看到他洁净整齐的衣着和一尘不染的皮鞋,又不得不信服他骄傲的宣言。
残疾并不等于残废。一个人只要有思想,还能支配自己的行为,就不会成为家庭的累赘,社会的负担,就能成为家庭和社会的活跃分子。
我一直把他潇洒地跨上摩托车的背影存储在脑海里。在他没有上摩托车之前,他喜欢持一根单拐靠着墙壁静静地站立,齐根截掉的右腿引人注目,如果你想给他倒水,他会从自己腋窝里掏出一个大咖啡杯来,里面是香得醉人的浓茶水。多年前,我就知道他叫陆明,是一名残疾人运动员,在全国残运会上,为黄石这座城市赢得过很多荣誉。但这一切,并没有给他带来生活上的改变,他依然奔波在生存的道路上,摆地摊,卖菜,开餐馆,用残疾人摩托车载客营运,养育着自己和亲戚家的三个小孩。他的皮肤粗糙,脸膛漆黑,给人鲁莽的感觉。可是,他却一直热衷于残疾人事业,为贫困残疾人家庭捐款捐物,为没有生活来源的残疾人出谋划策,他说,我们残疾人能够生存下来,是因为我们的背后有许许多多的亲友在支撑我们,帮助我们,我们应该评选一次“残疾人和谐家庭”,把我们最真诚的感谢献给我们的亲人!
他的提议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这个满心疼爱我的男人。从最初的恋爱、结婚,到如今的相濡以沫二十多年,他从没有说过一句因我腿残而伤害我的话。很多次问他,当初你的条件那么好,还有比我健全的女孩子在追你,你干嘛还是找我?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缘分吧。也有好几次,我刁蛮地责怪他不够关心我。他委屈地说,你拍拍良心问问,我哪里不关心你了?怕你舍不得吃,我一直为你做吃的,担心你冬天怕冷水,从来都是备好热水。我说,如果你对我好,就会带我去治腿。他说,你要我怎么办?如果我提出带你去治腿,你可能会说我嫌弃你,其实,在我的心里,你的腿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也从来没有当你是残疾人!
我想起自己意外腿残的最初日子里,曾偷偷把绳索藏在枕头下,11岁的小妹不声不响,如影随形地跟着我。白天,我拿着书本躲藏在山后的坟堆边,安安静静地一坐大半天,小妹提着菜篮子悄悄守在不远的苦楝树下,低头寻几棵猪草,抬头望我一眼,再低头寻几棵猪草,再抬头望我一眼,瘦小的身影在荒草丛生的山林间起起伏伏,时隐时现。夜里睡觉时,她会三番五次爬起来,在床铺的另一头轻轻摸索我的身体,紧紧抱住我的双腿,湿润的嘴唇紧贴在我的脚背上。多年以后,我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的眼前立刻浮现了那个一伸一缩,不安守望着我的小脑袋。我泪如雨下。
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从不相信鬼神,被单位和村里人称为“猛子”的男人,因为我的意外腿伤,他听信村里风水先生的指导,将家里大门的右边无端地凸出墙壁半尺,左边则凹进出去半尺,然后,一次又一次跪在了毫无踪影的鬼神面前,烧香、磕拜、祈祷,口中念出令人心酸的祈求:“求众神保佑我的女儿腿好不疼。”父亲的这一跪拜和祈求一直持续了二十年,直至他的突然故去,家里的神龛前才回归了从前的宁静。
我也想起了儿子年幼时的一次,因为与同学发生争执,同学讥笑他的母亲是个瘸子时,他冲上去挥拳踢腿将同学暴打一顿后,被老师罚站在黑板前的经历……
生活没有一成不变的轨道,生命的车轮向前行驶时稍稍打了个盹,拐了个弯,人生之路便显得纵横交错。残疾人是这个社会上真正的弱势群体,他们以及他们的家庭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和痛苦。当我站在残联的角度,以残疾人的心理,耐心细致地听取他们未曾开言泪先流的倾诉,竭尽全力为他们排忧解难,被他们称呼为“好人”时,我的心情是复杂和难过的,我不想告诉他们:其实,咱们都是残疾人!
生活中的怜惜与疼爱,让我在漫漫人生里懂得了感恩和善待,学会了坚强与妥协。从心灵的阴影中走出来,能够毫无顾忌地畅谈残疾,才发现冬日的阳光其实很温暖。史铁生说:“残疾和写作是天生有缘的。”很多时候,我也愿意相信,在某种程度上,残疾,给了我超越自己的梦想。只是,如果生命能够轮回,如果命运让我选择,那么,我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健全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