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在清明节前后被引用得最为广泛的诗句，尤其是清明节当天天空飘着雨的情况下，算是十分地应景了。
记忆里，清明节是湿润的。
有时是雨后天晴，有时下着雨，我们撑着伞，带着斗笠，甚至披着雨衣，穿梭在田野间，在一片又一片的坟地之间。我们穿着雨鞋走在田埂上，走在积了春雨的水田里，走在黄色和褐色的泥土地里。雨鞋黏上泥土，越走越重。我们会用路边的小树枝拨掉雨鞋上的泥土，使劲用穿着雨鞋的脚蹭几下路边的草地，或者踩到田里的积水里，随手扯上一把野花野草，把雨鞋擦洗干净，不让它那样笨重和脏。这个时节田野里的草大多都是新发出来的，嫩黄的，或是青翠的。
从记事起到十二三岁以前，每年的清明节都有一个属于小孩子们的专属项目，那就是摘映山红。
清明节前一周，小伙伴们就会聚集起来商量摘映山红的事情。我一般是跟着我的两个姐姐一起行动。我们村没有山头，没有成片的映山红，所以要去到Z村，路上还要经过好几个村子。有时我们走路去，大约要40分钟，有时我们骑自行车去，因为我没有自己的自行车，所以都是姐姐们载着我。
有一年，邻村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青年男子总是在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有的孩子会去逗他，有时他也会来追赶孩子们，胆小的我每次遇见他都加快脚步，甚至跑起来。
有时采摘回来的路上，还会遇上“抢花贼”，也就是路过的村子里的一些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王。免不了有一番争吵，有时还会打起架来。有的人甚至会说：“这是我们村的山上的花，是我们的，你们不能拿回去。”所以那时候的我经常会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摘花的时候，来回的路上，会担心被抓住。现在想起来，孩子们也是有地域意识的呀。
经过大概一周的辛苦奋斗奋斗，家里都会开满了映山红。我们把家里攒着的饮料瓶、啤酒瓶都拿出来养花了，实在不够用的时候就会向爸妈申请使用一个装水的大桶，爸妈一般都会同意。因为这些花，到了清明的那一天，是要拿去插在坟头祭祖的。
当家里养满了映山红的时候，清明就马上要到了，妈妈开始准备包粽子。拿出小心翼翼存放的晒干了的粽叶，泡在水里，大概一天的时间，泡好之后要反复的擦洗干净。因为存放的久了，积上了厚厚的灰。还要泡上糯米、红豆、花生等等。要是家里有板栗，那一年的粽子会格外的受欢迎。把这些食材搅拌均匀，放适当的盐和少许碱砂（粽子会呈淡黄色），这些就是粽子的主体了。还有粽子的肉馅，要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放入五香粉和料酒调味。
我们家基本上是在清明节的前一天晚上蒸粽子，我总是等不到粽子熟的时候就睡着了，伴随着粽子香喷喷的味道。第二天早上进厨房，一定能看到一锅还有余温的粽子，这就是早餐。
吃过粽子之后，一大家族的人会聚集在一起，准备祭祖用的一些东西，小孩子尤其热心，想要帮上忙。冥纸（我们的家乡话叫做“钱纸”）要分成一张一张对折起来，红纸要剪成适当大小的长条，香和鞭炮也是必须的。后来东西越来越丰富，纸做的钱，房子，花等等。
一切准备好之后，大人扛上锄头，铲子，拿上镰刀，小孩子拿着其它的东西，当然还有最美丽的映山红，一大队人马就出发了。
平日里大家都害怕坟地，这一天，没有人害怕。这也是一年当中，唯一一天我们不把“死”当做忌讳，不把它藏着掖着，而是谈论它，把它放在光照下。
每到一处坟地，大人们会用工具除去坟头和周围的杂草，一座座光秃秃的坟显露出来。有时我们小孩子会问，“这是谁呀”，长辈们就开始讨论起来，或者是用手擦擦石碑，那些石碑大多都已经破损，字迹也不太清楚了，长辈们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告诉我们这位是“太爷爷”，那位是“太太太爷爷”……
这样的对话每年都会重复，因为我们总是记不住那些未曾谋面的未曾听过的我们的祖先们。
很古老的石碑上没有我们小孩子的名字，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我们。早几年去世的爷爷的石碑上刻有很多我认识的人的名字，我的名字也刻在上面。
我们会在每个石碑上用小石子或者土块压上三张红纸，在坟头前烧冥纸，三支香为一柱，三柱为一组，插在石碑前，插香前一定要拜三拜，即使不插香的人也要去拜三拜。大人们有时会说：希望您保佑我们身体健康，保佑某某考上好的学校，保佑某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当然对于小孩子们来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映山红插在坟上。
等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就会放鞭炮。伴随着鞭炮声和烟雾，我们离开一片坟地去往另一片坟地，我们离开一位亲人、祖宗，去认识另一位亲人、祖宗……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句话是和天气相符合的，可是“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一句却并不一定。在我的记忆里，扫墓的途中，大人们谈论日常生活，谈论死去了的人生前的事情，或者理清楚人物血缘关系，小孩子们在田野里山坡上奔跑，摘野果子吃，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相遇的时候，热情地打招呼……人们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还会摘映山红。初中之后，清明节不再有人摘映山红，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学之后，因为在外地上学，没有再扫墓。去年回家工作，时隔四年之后再次去扫墓，依然有妈妈包的粽子，可是没有了一大家族人围在一起准备祭祖用的东西的氛围，一位长辈已经准备好一切要用的东西，因为越来越难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做一件事情，大家住的越来越分散，大家越来越忙。十二三岁的我们已经成为了大人，有的已经成了爸爸或妈妈，有的在外工作不能回家，有的嫁到外地……
今年，我在陌生的城市，这里有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和商品房，有别墅，有海，有港口，有山，……可是我的脚底下没有泥土，我也没有雨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