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部队复后,回村里当了民兵营长.早已赤贫的家里又分到了一丘田!终于又有田可种了!父亲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他没事时总爱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简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后来,村里要办小学,因为我父亲在部队当过文化教员,所以就安排父亲去学校当老师.
父亲虽然在报馆里读了不少文章,但他的学历只是上过四年私塾.而新中国的学校可不能像私塾一样,新中国的老师学历也不能太低.所以,父亲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被派去邵阳师范进修.
学校要举行入学考试.水平太差的人不收.并且还规定不仅要考语文,还要考四则混合运算.
父亲小时候上私塾时没有学过,压根就不知道四则混合运算何物!
他赶紧向旁边也来应考的同行请教,还真的有人会.
父亲经过指点,居然一下子就学会了.
他顺利地通过了各个科目的考试,不负众望地成了邵阳师范学校的学生.
那时候,父亲早已是个沉稳、帅气的英俊青年了.
在 班级里,他不仅作文写的又快又好,次次当堂交卷一一就是说,他写作文只是思考一下打个腹稿,从来不写草稿修改的,总是直接在作文本上写,写好交上去,往往老师看完打上5分一一最高分一一还没有下课.他的书法、美术也学的很好.其雕塑作品“女青年"还得过省里的奖状.
他的组织管理能力尤其不错,毕竟是当过兵的人一一在师范学校里当个班长,其号召力甚至超过了班主任老师.
正因为我父亲很出色,所以班上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深深地爱上了他.
但父亲此前已与我的妈妈李清云订婚.所以他说自己已有婚约在先,因此不能接受女同学的感情了.
那位女同学相思成疾,卧床不起,人瘦了一圈儿.
全班同学看在眼里,急得联名写信,强烈要求他们的班长马上回家去解除婚约,再回校与女同学缔结百年之好!
可是,我父亲认为既然已经订婚了,自己就不能背信弃义,所以,他只能感谢同学们的关心,感谢女同学的厚爱.他坚决地谢绝了女同学的美意.
其实,我看到过妈妈十九岁时的相片,那是一张两寸大的结婚照,黑白的.那时候的小县城还没有彩照吧?我自己十九岁时的相片还是我亲手涂上颜色的呢!
那张合影中的父亲神采奕奕、英气逼人,像如今当红的电影明星一样俊美,一双眼睛虽说不是很大,但是炯炯有神!
而旁边的妈妈呢,胖胖的一张方脸,表情平淡,一幅木讷、老实的模样,虽然端庄,却实在算不上漂亮呀!
而且我的妈妈还是农民 !
我想不通父亲怎么那么傻呢?
放着长得如花似玉,又有文化,又爱自己爱得发疯的女同学不要,非要娶一个只是长得健壮,大字不识一箩筐且并不漂亮的村姑为妻呢?
其实,妈妈本来也可能是有机会离开农村、不当农民的.
她有一个表姐在冷水江锡矿山工一一那里曾经是世界锑都啊!解放前,我满爷爷就是在那里开矿的.
妈妈的这个表姐给她物色了一户好人家一一男方父母都有工作,家底殷实.男孩本人也有工作,并且有文化、人品好.他们已经看过我妈妈的相片,只等我妈妈上门认可、定婚了,妈妈若是嫁过去,马上就可以顶职当工人.
但我外婆只有我妈妈这一个女儿,她担心女儿嫁出去之后无人养老送终,因而迟迟不予答复.
后来,我外婆经不住她外甥女的再三催促,终于答应放行.天色已晚,似乎不太合适去订亲了,就约好下一个星期天她一早就来接我妈妈.
我妈妈那个表姐已经跟男方家说好了星期天要来带着我妈妈去矿山的,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星期六,撮合父亲与妈妈的媒人来了,媒人盛赞父亲一表人才,脾气好又有文化,还能写一手好字,将来是要当公办学校教师的,而且还愿意当上门女婿.
听媒婆如此一说,外婆立即应允了!本来她老人家正在抺着眼泪担心独生女儿嫁去矿山后,自动守着读了书却郁郁不得志而病糊涂了的丈夫,会孤苦伶仃、无人养老送终.现在竟然有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多好的事啊!简直是天赐良缘!喜上眉梢的外婆立马就不准妈妈去矿山了.
妈妈是孝顺的女儿,自然是唯母命是从了.只可惜,妈妈从此就得留在乡下家中当一辈子农民了!
我从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外公那时没病得糊涂,一定会支持女儿去矿山当工人的吧?
妈妈的表姐星期天如约前来,听说我妈妈不去矿山了,气得跳脚,指着我妈妈:“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一定会后悔的!"但是大局已定,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回矿山了.
现在,我敬爱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妈妈也八十多岁了,农村的生活无疑是劳累辛苦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妈妈说过半句有关后悔的话,真的,半句都没有说过!
我至今还时不时地会想:如果当时父亲娶了那个痴心爱他的女同学,妈妈则嫁去矿山当工人,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应该会优裕很多,哪里会遭遇那么多艰难困苦呢?
比如父亲那女同学,后来嫁了一个干部,生活就富足多了.
不过,那样一来,这世上就少了我父母亲这样一对情比金坚的恩爱夫妻;少了我们姐弟四人及其后辈;少了虽然清贫、但给了我们幸福生活的、充满了爱、充满了无数温馨回忆的家.而过于安逸的生活,也许还会使世上少了一位别具一格的书法家吧!
父亲从邵阳师范毕业后,回到了新化,但并没有回到村子里的小学工作,而是被分配到离家十余里的一所学校当老师.
这时,父亲已经二十七八岁了,那年冬天,他与时年十九岁的妈妈成了亲.
妈妈说,成亲那天,父亲虽然穿了一套奶奶亲手缝制的新的青布罩衣,但罩衣太小,根本遮挡不住里面的棉衣,而棉衣已经烂得四处都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領口、袖子、下摆全是雪白的一一妈妈觉得很丢脸,直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我父亲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或者是压根就不在意吧!
要不,世上怎么会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呢?
古人诚不欺我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