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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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写作活动。

如果可以,我想像猪八戒一样重新投胎,哪怕错投了猪胎,也比我现在拖着一条没用的腿不是腿尾不是尾的怪物强。

我出生的时候,难产,不是因为头大,而是我的右腿旁边,多长出一条没脚的腿。生我的女人,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还没等我看清她的样子,她便惊叫一声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而她的丈夫,我的亲生父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低着头推着床,满脸愁云地走了出去。

我被转移到了儿科病房,病友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总是陪我住几天,顶多两个星期,就被接走了。他们来的时候蔫头耷脑的,像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医生护士们给他们检查,打针,灌药,他们扯着喉咙梗着脖子哭闹,一旁的我也跟着他们难过。可是过不了几天,他们就欢蹦乱跳了。他们伸着小手哼哼唧唧地撒娇,求抱。那些大人们便弯下腰,把他们抱起来,轻轻亲吻他们的脸颊,轻轻拍打他们的后背,充满爱意地冲着他们笑。

我也想让人抱,想让人亲,想看到充满爱意的笑。可是偶尔会抱我的只有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满身来苏水味的医生和护士。我讨厌这种味,我多么渴望旁边那位浑身散发着甜香的阿姨走近我,抱抱我。她是旁边床上穿红裙子小女孩的妈妈,她一来,就轻声细语地跟小女孩讲话,她们的笑声像树林里清脆又悦耳的鸟鸣一般好听,也像山间的泉水淙淙流淌的声音一般扣人心弦。

我在医院里一直长到一岁,好心人捐的医药费全用光了,还欠了不少钱。白胡子院长一锤定音,把我送到了福利院。我和三十多个如我一样的有缺陷被遗弃的孩子住在一间硕大的仓库里,我们的小床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地码放着,就像养蘑菇的暖棚里那些方方正正的蘑菇箱。有两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负责照顾我们。我们喊她俩刘妈妈,黄妈妈。

开饭的时候,她们推着一辆小车,车上并排放着两个大塑料盆。她们先给自己会吃饭的孩子们盛饭。那些孩子坐在自己床上,端着空碗眼巴巴地盯着她们的手。一勺饭,一勺菜,就像喂小猪一样。碗里有了饭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遇到喜欢的,肉或者鸡蛋,就飞快地塞进嘴里,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遇到讨厌的,葱姜大料,就挑出来扔老远,不小心吃进嘴里,就会“呸”的一口啐出去,有时候连好吃的也啐出去了,便放下筷子,瞪着眼睛捡回来,重新塞回嘴里。

一岁的我还有更小一点的孩子,属于不能自理的,需要她们喂。我们被抱到一起,五六个孩子挤在一个床上,刘妈妈(有时候是黄妈妈)端一只巨大的碗,一只饭勺,舀一勺饭菜塞进我嘴里,再舀一勺饭塞进别的孩子嘴里,这样子有点像燕子妈妈喂小燕子,我们也像嗷嗷待乳的小燕子一样,吃完一口就张着嘴等着下一口。

还有更小一点的孩子,只能喝奶,两位妈妈就挨个抱着他们,用奶瓶喂。有时候忘了拍咯,喝完奶的小孩刚一躺下就会把白色的奶吐到枕头上,像豆腐渣一样,还散发着酸了吧唧的味。

福利院经常会来一些社会上的好心人,他们给我们捐款捐物,还把一些孩子带走治病。唇腭裂、先心病、六指的孩子被带走了好几个。我也渴望被人带走,六指的孩子能割掉多余的手指,我为什么就不能割掉多余的那条腿呢?

我六岁那年,愿望实现了。一位好心的叔叔把我从福利院接了出来,他戴着一只黑色墨镜,手里拄着一根黑色拐杖,拐杖敲在地上嘟嘟嘟地响个不停。他紧紧牵着我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前面有一辆自行车,他用拐杖试探了好几次才决定从右边绕过去。我这才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见路。

我虽然多了一条腿,但是不影响走路,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侧倾斜,看起来像个瘸子。我领着他,绕过一个个障碍物,很快来到了他说的那家医院,他高兴地摸了摸我的脑袋。当他的手掠过我的头发时,我的全身竟然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又痒又凉。我想不起已经有多久没人触碰过我的身体了。在福利院里,我的裤子总是很肥,右侧的那条多余的腿,总是鼓鼓囊囊地支着衣服,像装着个扫帚。我不能跑,一跑就摔,小朋友玩游戏时,我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追逐打闹。我也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怪物做朋友,虽然他们也不健全。

我被盲人叔叔领进医生诊室里,确切地说,是他口头指挥,我领着他走路。胖胖的医生让我脱下裤子,他的大手在我身上捏来拍去,弄得我浑身不自在,但我知道必须忍着。差一点我就忍不住了,身上的肌肉越绷越紧,硬邦邦的赛块石头。我像受刑一样熬过了检查,满心期待地看着医生。可是他说出的话却让我失望透顶。我的这条腿,不但有大神经大血管通过,骨头还和右腿完全衔接,综合评估,不适合实施切除手术。

我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慢腾腾地挪蹭着脚步。

“你愿意跟我过吗?”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这样一句话,我诧异地抬起了头,望着那两片黑黢黢的镜片。

“我没有孩子,你跟着我,我供你上学,教你弹琴,把你养大,怎么样?”

“行。”我攥紧了他的手,低低地从牙缝挤出一个字。

他带着我回福利院办理了收养手续,坐上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走走停停,两天两夜才到了他的家。一个在我看来很漂亮的小院,二层小楼,房前屋后载满了果树,蜜蜂飞舞,花果飘香。

他给我起名叫陈鼎,让我以后喊他爸爸。一开始,我喊不出口。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我只是听人家这样喊,自己从来没有喊过。我憋了半天劲,才生硬地叫了一声爸。顿时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心口也砰砰乱跳。

他虽然是个盲人,但是在他自己家里,就像是能看到一样,上楼梯,走路,做饭,洗衣服,无所不能。他叮叮当当一会儿工夫就用木头给我拼成了一张床,挨在他自己的大床旁边,还拉开柜子,让我自己挑选被褥。我从那一大摞整齐的花花绿绿里面选了一套蓝色带着星星月亮图案的被褥,还找到了同样花色的枕头。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他轻轻的鼾声,望着窗外和被褥一样的星空,星星冲着我不停地眨眼睛,好像在祝贺我有了新家。

第二天,他领着我去派出所办理了户口,去照相馆照了相,又去百货商店买了两套新衣服,还买了一个黑色带着米老鼠图案的书包。回去的时候,他还买了一条鱼,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成了我儿子,得庆祝一下。

鱼做好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杯端到嘴边刚要喝,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放下,站起身走了出去。我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放下碗筷,不知所措地等。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板娃哈哈,四个白色的小瓶子整齐地排列着。他一边坐下来,一边用力一掰,塑料纸破裂,一个小瓶子分离出来,顺势递给我。

“庆祝嘛,你也得有的喝不是?”
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二次喝娃哈哈,第一次是在福利院里,好心人捐赠的。那么多孩子,每人连一瓶都合不到。这一次,四瓶都是我的,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酸酸甜甜的液体熨帖地流进我的喉咙,舒舒爽爽的味道让我舍不得放下。

“来,儿子,跟爸干一个。”我怯怯地举起了小瓶,哆哆嗦嗦碰了一下他的酒杯。饭后,我主动帮他收拾碗筷,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他听见了清脆的响声急急地走过来,扎到手没?没事吧?爸,没事。这一次,我很自然地喊了他爸。有了家,有了爸,我也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几天之后,他带着我走进了村头的小学校。接待我们的老师问了我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一加一等于几,黄瓜是什么颜色等。我虽然回答得吞吞吐吐,但是都答对了。那个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鼓囊囊的右腿。有些为难地说,智力似乎没问题,可是这腿,怕是体育课不行吧。他跟老师说了很多话,老师才勉强同意让我做试读生。

我上学了,文化课没问题,体育课也没问题,问题出在形象上。我一入学,就成了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我,围观我,追着撵着学我走路,还调皮地给我起外号,让我用那条腿走几步试试。我一直忍耐着,压抑着,不理睬他们,除了学习就是看书,把自己封闭起来。

可是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搬起椅子砸破了一个同学的头。因为那个同学趴在我的桌子上,指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我是杂种,是爹妈做了坏事生下的孽胎,说我那个瞎眼的爹真是瞎了眼,养我这样一个白眼狼。

那个同学被我砸得鼻子哗哗冒血,眼眶上也起了一个大包。学校请了家长,执意要我退学。他追着校长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还掏出一把钱硬往校长怀里塞。校长推搡着不肯收,让他自己送去医院。

那一晚我不敢回家,一个人躲在村东大柳树的树洞里。天黑了,我听到他呼叫我的声音,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他的拐杖嘟嘟嘟地响个不停,我的心也噗噗噗地跳个不停。我望着黑黢黢的天,盼望着月亮早点升起来。可是那一晚,月亮一直躲在云层里,风呼呼地吹,吹得我簌簌发抖,肚子也饿得唱起了歌。一个黑影向这边移动,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知谁家的狗,跑到树洞口,抬起后腿撒了一泡尿,又快速地跑了。狗的尿勾起了我的尿意,我顿时感觉小腹涨得难受。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撒尿,突然听到远处一片嘈杂。接着发现一束束亮光不停地晃动着,离我越来越近了。

“陈鼎!”“陈鼎!”“陈鼎!”

三个人影,拿着手电筒,一边叫喊,一边走了过来,又渐渐走远了。接着又是三个人,拿着手电筒,一边喊我,一边走。

第三拨人走过我藏身的柳树时,我突然意识到,是我的爸,收养我的那个他,发动了全村的人在找我。我再也藏不住了,一个纵身,跳了出来。由于平衡能力不好 ,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我在这!”我大喊一声。已经走过去的三个人急回身,发现了我。

“这孩子,咋不出声呢?你爸为了找你都掉沟里去了。”

我折楞着身子撒腿就往家跑,身后的人一个劲地喊,慢点,慢点。

我跑回了家,发现他并不在,刚一出门,迎头撞进了他怀里。他一把抱住了我,一句话不说,只顾一个劲地喘气。我把头贴在他的胸前,双手搂住他的腰,眼泪开了闸一般,喷涌而出。好一会儿, 他才轻轻推开我,挽起我的胳膊,走,回家。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好像真受了伤。

“爸,都是我不好,给你惹麻烦了。”我坐在他对面,低着头看他揉着自己的脚踝。

“傻儿子,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闯祸?不闯祸那叫孩子吗?”他大笑着,一点没有责备我的意思。

“你摔哪了?要不要去卫生室看看?”我把手放在他腿上,想帮他解开鞋带。他的脚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不用,就是扭了一下,喷点好得快就行了。上学的事你别担心,我明天再去找校长说说。”

第二天,他去求了村干部,他们一起去学校帮我求情,校长也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才算平息。

经过这一闹,同学们不再戏弄我了,而是对我敬而远之,这正和我意,我也正好懒得和他们闲扯。

我的学习机会得来不易,便格外珍惜。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唯一的放松,就是听老爸弹钢琴。那架宝贝钢琴,放在二楼的花房,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绒布罩子。爸爸的琴声,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小溪潺潺,余音绕梁,使人沉醉。遗憾的是,我没有天赋, 爸爸教了我几次便不再勉强我了。好在我喜欢听,闭着眼睛,任一串串音符肆意流淌,那一刻,他弹我听,是我和他最幸福的时刻。

高考时,我考上了医学院,本硕连读。为了给我凑学费,爸不得不卖掉了他心爱的钢琴。

起先,我也纳闷,他一个农村盲人,怎么会有昂贵的钢琴呢?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家是高干,从小学钢琴,他的爸爸是这个村的村支书的儿子。他的妈妈执意要嫁给他爸,家里不同意,要和她断绝关系。他的妈妈说,断绝关系可以,她只要那架钢琴。于是那架钢琴就成了他妈妈唯一的陪嫁。不久后,他出生了,谁知是个盲人。他妈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投河自尽,爸爸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碎了,留下孤零零的他。他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却出奇地好,在音乐上有极高的天赋。他就是靠着音乐才活到现在。

可是,钢琴卖了,我去上学了,爸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临行的那天晚上,我去买了鱼,酒,还有一板娃哈哈。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并不可口的饭菜。我像他当年那样,拧下一只白色的小瓶子递给他。

“爸,今天你喝娃哈哈,我喝酒,行不?”

“哈哈,行啊,都听我儿子的。”

“爸,你在家好好的,等我上班赚钱,给你买钢琴啊。”

“好,好,我等着。”他乐得身子直打颤,花白的头发一抖一抖的。

大五那年,我获得了一个公派留学的机会,可是我想放弃。因为爸的泌尿系统已经出现了问题,我很担心他。他知道了,板着脸说,你在国内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离我十万八千里?还不如出去学点真本事,说不定以后能救更多的人呢。

其实我想出去的理由,主要还是想割掉自己的第三条腿 。因为它这些年带给我太多的白眼和伤害了,多得我已经不想提了。

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把爸托付给我的医学院同学,奔赴了异国他乡。我在那里读完了硕士,又读了博士,还如愿以偿地割掉了那条累赘,然后义无反顾地回了国。

当我把一架崭新的闪着银光的钢琴摆在老爸面前,把他的手搭在跳动的琴键上时,他的眼泪汩汩地涌出,一滴滴一串串地落下,《c小调第五交响曲》像海涛一般传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医院让我立即返岗,说有一特殊病例需要我参加会诊。我赶到医院,发现患者是当年被我砸了脑袋的同学,他的妻子生下了一个长尾巴的女婴。他一见到我就给我跪下了,声泪俱下地抽自己的嘴巴,说自己终于糟了报应。

我板着脸丢下他,径直走进了会诊室。女婴的情况并不复杂,我很快制定了手术方案。作为一名医生,我只把女婴当做一位患者,至于其他,我不会去想。

在我给女婴做手术的那天,女婴的父亲去了我家,给我爸送礼,营养品、水果、还有红包。我爸在和他推搡的时候,被地上的果篮绊倒,后脑勺磕在钢琴的脚踏上,昏迷过去。我下了手术台就直奔重症监护室,检查结果是伤了脑干,无力回天。我趴在他的胸前,流着泪喊他,他仅留给我最后四个字:医者仁心,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父亲,还有什么脸穿这身白皮?我愤怒地甩掉白大褂,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又没有家了,又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野孩子了。我多想重新投一次胎,哪怕变成猪八戒,只要有家,有温暖,有爱我的人,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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