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今年国庆,几经思索与挣扎,还是在五点半起床,六点出发,经历了轻微的拥堵,中午11点多的时候,回到了老家。
这个赫赫炎炎的秋天,是湖南60年不遇的天气,比已经过去的夏天更暑气熏蒸。
回到家,还没见到其他家人,便在左边套间的厨房里看到母亲,那一刻,我惊心地呼出来:“老妈,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的,与瘦一起发生的,是母亲原本光滑、白皙的皮肤被晒黑晒伤了。
母亲神色黯然。
在此之前,母亲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大舅妈的猪场被猪瘟感染的消息,我们的猪场和舅妈的相距很近,而我们的地势更低,瘟疫是很容易流传起来的。
这是母亲最忧心的。
历经两年的时间,爸妈和大哥哥日夜辛劳,投入了大量时间精力和资金,好不容易把猪场发展这么大,每个空间都被那群可爱的生命填得满满当当的,一头头小猪崽茁壮成长起来,都到了可以出栏变现的阶段了。
正是这个当口,粮食饲料暴涨,猪价又跌得猛,中秋时候母亲都控制着,没卖掉一头,实在舍不得,想等着猪价涨一涨。
我心里默默祈祷母亲的回答,千万不要和这件事情相关。
“怎么能不瘦呢?”母亲依旧是那装得轻描淡写的神态,这种神态和去年腊月里她告诉我伯父去世时的神态是一样的,“整个猪场,现在都被感染了,今早还扔了好几头呢。”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脑海里“轰”地一声响,然后脊梁骨上来回麻了好几回。
自从家里开始筹备农庄,父母和哥哥就都回了家,开始经营养猪场,我从那时起也格外关注相关的养殖条件和政策,也风闻了非洲猪瘟的种种恐怖。
可我不知道这一切来的这么突然和迅猛,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相信,这种不幸会降临在我们家。
我一时不敢再去追问更多细节,我怕母亲承担不了再回忆一次的心碎。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母亲又跑进厨房,忙着继续做饭。
到了另一个套间,除了家人之外,还有其他几个亲友也在场,氛围极度沉重——我并不意外,一一猜想到了。
这场瘟疫,像是一场无所不在的旋风,无论什么场合都绕不开它阴森森的笼罩。
“我最后那四头,今天也全没了。”
表姑极度隐忍地抹着眼泪说,“眼看着债就要还完了,这倒好,变本加厉了,这日子更难熬了”。
表姑那滚滚的眼泪,像是磁铁吸引磁铁——不,更像是鲜血引诱出魔鬼,它直爆地钩出了在场所有的心灵都正在经历着的巨大痛楚。
她好像并不害怕彼此的脆弱,要当着那么多有着同样遭遇的人,去揭开皮开肉绽的伤疤。
我看到父亲无意地背过脸去,然后走向另一间房,躺在竹椅上,依旧背对着我们,默不作声地抬头看外似火的秋阳。
我这才知道,原来,当灾难降临之际,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是可以多脆弱。
父亲颤动的背影在告诉我,他在拼命平复自己内心的波澜。
当表姑在我们面前细数她的损失并表现出莫大悲哀的时候,我仔细核算了下,我们家的损失是姑姑的十倍还不止。
如果痛苦也可以以数学的方法进行计算,那么父母的,应该是姑姑的十倍。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女侠。
只要生活对她发起攻击,她随时都能拔出宝剑与之过上几招,即便有时候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一个不留神,女侠也会被掀倒在地,可是等到对方放下武器,再定睛看时,母亲又切切实实地站了起来,做好了再来三百回合的准备。
相对母亲的乐天和坚韧,父亲就显得有些过于忧虑。
回归田园,一直是他的梦想,也是他最大的自信所在。
这一次的失利,就好比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军事家,竟然在自己最为得意的主战场上,被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同时,他又像是一个两手空空但却回忆满满的老人,正平静地走在记忆中很坦荡的那条道路上,然后不知突然哪里凹陷了,他一脚踩空,摔了个底朝天。
父亲已经年过半百,这一次,他认定自己人生中最后一座可供他退守的城池,已经沦陷。
他眼神里充满的放弃,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已经看到了那呼之欲出的命运。
贰
国庆当天的晚上,母亲为了庆祝我回家,在心神俱疲的情形之下,仍旧鼓起士气,像往常每次我回家一样,要筹备一个大型的晚宴。
那时候小舅舅一家已经从深圳回来过节,自然是要来的。母亲又让我去叫外公外婆和大舅舅一家来。
外婆上山挖贯众去了。
她养的那一头猪,是村里还唯一存活的一头——这多亏了外婆日复一日地坚持上山挖草药。她顶着年迈的身躯和这场瘟疫奋战,像照顾卧病不起的祖宗一样,供奉着生命力显得格外顽强的那最后一个奇迹。
到了大舅妈家,一惯风风火火的大舅妈,这时也是一脸憔悴。
大舅妈的养殖场最大,当厄运来临,几百头猪一清而空,损失也最为惨重。
但因早些年舅妈养殖时赚了些钱,所以多少能够弥补这次的损失,还不至于显得那么落魄。
和舅妈闲聊时,我又得知了不少痛心的消息。
舅妈说:“你爸不听我的,那些猪,但凡只要有有一头是一餐不吃的,那就再不中用了,就该叫人拖走,多少还能要个几百块钱。”
我惊呆了:“一头猪才几百块钱么?”
“一块五毛一斤。”我想起前不久,我给家里卖的价格都是50一斤,惊问道:“现在就只有1.5一斤?”
“不然你以为呢?能捞几个钱回来是几个,总比它死在猪栏里要强啊!要是任它自己死了,还得把它拖出去挖坑深埋,心里痛是不说的,还要把几个活人累个半死,况且那死了的猪,是根本搬不动的。”
舅妈似乎想起了经历过的类似的情景,又叹息,又摇头。
我想起,一回到家,就听父亲说起,就在今天早上,我们死了一头四百多斤的母猪,即便爸妈和哥哥三个人一起,根本挨都挨不动。
最后是爸爸把死了的猪一块一块劈开了,再用独轮车一趟一趟拖去野地里埋的,光一头猪,三个人来回就运了好几趟。
大舅妈知道这个情况后,既是惋惜,又是责备:
“啧啧啧,你看你看,你爸就是犟,早不听我的,我是早就把话和你爸说在前头的,一旦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叫人拖去食品厂,多多少少还能落下几个钱,他舍不得!你看,现在几百块也没落着了,三个人耽误半天工,还累死累活。”
想到那一头头白白推出去埋掉的、正是母亲中秋一头都舍不得卖的。我心里一阵纠痛,眼睛里泛着酸。
大舅妈见我心绪不对,转而又安慰我道:
“你们家算是好的,我这几十百八万打了水漂也就不说,就说我哥吧,今年起意要搞猪场,借了大几十万,又花了大几万买了种猪,前段时间猪价跌得不剩根毛不说,这风一刮,好好的一个新猪场,全没了!”
“今年亏了,来年再出发罢!”我苍白地说着。
“来年?说得轻巧哟,这三两年的,是再不能养了。”
舅妈接着说:“现在农村生活啊,就只能是这个滋味了。”
叁
第二天下午,我惶惶然走下楼,这是这次回家,我第一次来到猪场。
看到原本密密麻麻的猪栏里现在空空如也,仅剩的几只大猪无精打采地瘫躺在地上,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在了掀翻主人费尽辛苦准备饲养它们的粮食和药材上。
“吃点吧,求求你们吃点吧!”
我呆呆地矗立在那里,我从不在家人面前流眼泪,而在这个暂时不会有人来的地方,我的眼泪终于得以顺利流淌出来。
而父母呢?
他们每天每餐都要给它们喂食,看着他们一头头生下来,把它们从一只几斤重的小仔子养成现在这一个个几百斤重的庞然大物,见到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他们又哭了多少回?
也就是在那个下午,我听到母亲打出一通电话,是叫人来拖猪的。
汽笛声响起,拖猪的大卡车停在了我家大门口,开车来的是表姐夫。
我没有下楼,不想去应付那些沉郁的寒暄。
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嘶叫声与闷声撞击声,哥哥和爸爸在楼下穿梭,大约半小时后,又一声汽笛响,大卡车载得满满当当,摇摇晃晃地走了。
那天夜里,我们围坐在桌子旁与父亲饮酒。
父亲哽咽着说:“我们这个地方,向来山清水秀,四面大山是天然的屏障,任何病痛和瘟疫是进不来的,这次……大概……是猛鬼闯进了大花园。”
我惊讶于父亲悲天的语意里,仍旧不乏丰富与活泼。
这让我无端想起,小时候,总听大人们指着高高的果树说:“我们这里啊,山好,水好,稻米好,果子好。”
朴素的话美起来,是沁人心脾的。
那时候的农民,扛着锄头和扁担,就像是一个个拿着法器走向山林隐修的僧侣,我记忆中总有他们静止的脸孔,像面具那样色彩分明,准确而长久。
“人只要不懒惰,就不会后悔,其他的都交给命运。”父亲一口下肚,又说。
父亲的这句话,竟充满了哲理和希望。是的,生而为人,但求无悔。
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安慰父亲。
那时候,我发现很多平时被我冠以恶名的毒鸡汤,在必要的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虽然讲的人能感觉到无法言说的虚弱,但身在困境中的听众,总能捕捉到自己受用的那一两句,从而从心底透出力气来。
我相信着。
最后,我举着酒杯,与父亲的酒杯碰撞:“爸爸,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尽情快乐吧!”
当家人睡去,我仰望星空,然后在记事本上写下:
繁星啊,看看吧
看看这一个个已经被生活折腾得失魂落魄的人
如果你真的掌管着通往天堂的钥匙
请别问起
人们的名字
磨难,才是他们的姓氏
肆
离开家的那一天,我驾车环绕了村庄一圈。
烈阳之下,我看到大舅妈哥哥的那个猪场,它在结出了一个家庭最饱满的绝望之后,终于在主人的一气之下,把它砸得稀碎。
那些空空的窗户、零散的木头与瓦石的碎片,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我在一片废墟与残败中寻找着,寻找曾经存在的淳朴与欣欣向荣,寻找那曾经相信过美与信仰的年代,寻找曾经坚信必将抵达的美好未来。
那时候,我多想问问村庄里每一个经历了30年变迁的乡亲,相比30年前,你们是更安于这片土地了?还是和她更疏离了呢?
手机里,又看到工作群里一条条激切地催发工资的信息。
猪瘟,让我的家乡遭受了莫大的灾难,而新冠疫情——这场人类的瘟疫,让家乡外出的儿女们,也并不好过。
我对着璀璨的艳阳叹息道:还真是一个让人担忧的荒年啊!
回长的途中,我隐隐约约在祈祷着什么,这种思绪说不清道不明,如果一定要表达,大概就是《皮囊》里蔡崇达所说的——
我祈祷着,有人真的可以用务虚的方式,活出我想象之外更好的人生。
回到长沙,我给父亲编写了有史以来最长最长的一条短信,其中,我以苍白的语言,向父亲诚恳地保证——
这次的遭遇,对于早已经跨越过不少磨难的我们家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我将以一个女儿最大的能耐,去守护我们的家。
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你们,同时我也知道,你们是那么的爱着我呀。
伍
未来岁月漫长,依旧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