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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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头靠在公交车窗框上,车身晃动得头一下一下磕在生硬的铁板上,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满脑袋的瞌睡虫,压得我眼皮抬不起来。

烧灼的胃不知道怎么会产生出那么多气体,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气泡冲出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股股热气从口罩和鼻梁旁的缝隙中挤出来,直冲眼睛。

猛的一个刹车,“咚!”,头重重磕到窗框角上,剧烈的疼痛终于把我唤醒,我揉着被撞痛的额角看向窗外。

哎呀,窗外竟然是深圳龙岗的景色,我坐过了站,已经过了深惠交界处好几站了。

我箭一般在即将关闭的车门缝隙中蹿下车,司机大声喊叫:“搞什么搞,要下车说一下嘛,夹到你算谁的责任?”

我转回身朝司机的方向说:“不好意思,对不起,对不起。”车子已经启动起来,估计司机也听不到我的道歉。

路边矗立着几栋高大的白色楼房,最高的那栋侧面镶着一溜红字:深圳市第三人民医院。老婆就在楼里上班,脑外科的护工。她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病人,吃住都在病房,我们虽然相距很近,但难得见上一面。我不是在工地干活,就是在赶往工地的路上,偶尔有几天活计接不上休息的时候,老婆又忙得出不来。

本来上个月底约好一起休息一天,过过久违的夫妻生活。唉,生活将我们最基本的需求都给剥夺了,身处一个城市的夫妻,愣是被变成了牛郎织女。

我在我们常住的那个小旅馆开好了房,兴奋地憧憬着和老婆相聚的甜蜜时光。

“我爱你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老婆来电话了。马上就要见面,还打电话做啥子呦。

“皮蛋,不好意思,我来不了了。”皮蛋是老婆对我的爱称,老婆的四川话总是那么温柔悦耳,这么多年我都没听够,可是这句话我不爱听。

“跟你说哈,我照看的那个85岁的老婆婆,今天早上突然病情恶化喽,一下子上不来气,还吐了那么多血,把我吓死了。我赶忙把医生叫过来抢救,才刚刚稳定一点儿,我哪敢走哦,现在一步都不敢离开病床。”

“那就没得办法喽,我还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等着你来了吃呢。”

“你自己吃嘛,你自己平时也舍不得给自己买。吃完了好好睡一觉,你一直在工地住也睡不好。”

“我来医院送给你吧,顺便看下你。好久没见喽,都想死我喽。”后半句我说得意味深长,老婆能听得懂。

我跑到医院把给老婆买的面包、酸奶和火腿肠送给她,我们只能站在病房门口说话,老婆不时拿眼睛瞟瞟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阿婆。阿婆紧闭着眼睛,呼吸急促粗重,像我小时候我们家做饭拉的那个风箱。

我很少见这样的场景,心里觉得很不安逸,我对老婆说:“人活到这个时候,太受罪了。况且这样折腾要花多少钱啊!”

老婆轻声对我说:“进医院到现在已经花了快30万了!”

“龟儿子,这种病我们可生不起,要是真得了治不好的大病,我就自己了断算了。”我被吓了一跳。

老婆伸手重重锤了我一下:“不要乱说,你身体这么好,年龄又不大,咋能生什么病呢!”

现在我就离老婆不远,好想去看看她。我压制住马上要抬起的双脚,唉,没时间了,还要赶去那个工地。现在已经晚了,今天的工资说不定泡汤了。

我掏出手机,想看下究竟几点几分。突然,我的右侧被重重地撞到,趔趄了几步倒在地上,几乎同时“哐——”,一辆黄色的外卖电单车倒在单车道的另一边,被撞开的外卖箱滚出几个饭盒,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倒地的黄色外卖小哥脚上像装了弹簧似地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提起变形的餐盒,扭头朝我瞪眼高吼:“你长没长眼,干嘛站在单车道上?”

我吃力地站起来,手扶着被撞疼的地方,歪扭着身子走过去,看见两盒汤几乎洒完,几盒肠粉从变形的盒子里跑出来,肉沫、碎鸡蛋和菜叶混落在塑料袋中,幸而塑料袋还没破。

“不好意思,咯——,对不起,对不起!咯——”这可恶的嗝,就不能让我好好说句话,越急它越添乱。

来城市这么多年,还是没习惯遵守交通规则,看到哪里好走便走哪里。其实在单车道上走路的人又不是我一个,那些单车好远就会按车铃,人们听到铃声都会让开路,可这个小哥为什么不打铃呢。

小哥哭丧着脸:“我咋这么倒霉,你赔我的肠粉!”

他长着好看双眼皮的眼睛盯着我:“两份肠粉加两份汤,一共32块,你给我。我重新下单送过去,但愿不要被客户投诉。”

都是艰难讨生活的人,再说也是我的责任。我扫码付给了他,他把两袋乱七八糟的肠粉递给我:“这个给你,还可以吃。”

我从来没舍得吃过这么贵的早餐,两份肠粉的钱比我一天的生活费都多,在医院自己做饭吃的老婆和老家上学的儿子,肯定想也想不到一顿早饭就要花几十元。

我接过两个花花碌碌的袋子,唉,今天一天的饭都不用买了。



耽搁了半天,已经八点过五分,我拔腿跑过天桥,在站台上焦急地等车。正是早高峰,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将一波一波人吃进去,可我要坐的那辆迟迟等不来。

我拔着脖子瞪大眼睛,紧盯着进站的车,害怕一不小心错过我要坐的那路。

终于来了,扫码后手机显示出48小时核酸检验绿码,司机看过后,再扫公交二维码,“叮”扣了三元钱。

“往后走,别堵车门。”司机向后挥手示意。

跟我后面上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司机冲她喊:“扫码,扫码。”

妇女欲扫投币箱上贴的二维码,司机又喊:“下去,扫门边的码。”同时指指那个位置。
中年妇女退下车门,举着手机对着车门旁,她那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司机催促:“好了没有?”

“哎呀,扫了半天怎么没反应!”中年妇女有点儿着急。

司机咣当关上车门:“你先把手机搞好,坐下趟车,车上都是着急上班的人,等不得!”边说边启动了车。

唉,这个yi情影响了多少人,多少事情,连坐个车都这么麻烦。我原来做活的装饰公司硬是被搞倒闭了。人家欠老板的,老板欠我们的;人家没钱给老板付装修款跑人了,老板没钱给我们发工钱,也跑人了,咯——。

车上人很多,我从人缝中往靠窗的位置挤,背上的大包和手上提的塑料桶让我走得很吃力,喉咙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咯”声,使人侧目,引来不少嫌弃的目光。

奶奶的,这可恶的胃老爷,给它花了几百元都打了水漂,还是没完没了的打嗝。穷人难啊,越是没钱越是事多。

老板跑了,我的八千多元没了踪影,也没有了固定的活计,只好深圳、东莞、惠州,甚至到广州到处跑着做零活,幸好我有个水电工的证,还有一帮经常一起做活的老伙计帮忙。

我那争气的乖儿子,今年考上了重点大学,可他的学费还没有着落。虽说老婆每个月也要赚几千元,但两家四个老病号月月给花光光,儿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能靠我赚的钱来应付。

终于到站,我跑下车,看着手机导航大步快走,背上的大背包随着我的步子起伏,左手的塑料桶一下一下磕着腿。这些家当形影不离跟了我两年多,住在工地全靠它们给我提供温暖。

工地就在公路边,是正在装修的一个酒店,五层楼一百多间房,我的一个老搭档崔二承包了电路工程,叫我来帮工,按行价一天四百元工钱。估计要做一个月,顺利做下来能拿一万二左右,儿子去报名上学就没得问题了。

我找到崔二,他领我到四楼最头上的一间房,地上铺着几块白色的泡沫板,两块上面已经放有行李,他指着挨着窗户的那块说:“老皮,我特意给你留了通风好的位置,你睡这儿吧!”

我放下背包,崔二递给我一本图纸:“这都十点多了,你先看看图纸,中午我给你一起叫好外卖,下午开始干活,今天算半天工资。”

我提出塑料桶里的肠粉在崔二眼前晃了一下:“我有午饭,不用叫外卖喽。”

“嗨,这烂七八糟一袋子,还能吃吗,丢了丢了!”说着崔二伸手想拿过去,我手往边上一躲:“还好着呢,能吃,能吃,这个要三十几块呢。”

“你这个老抠门啊!”崔二轻轻擂了我一拳,转身出去了。



吃过午饭,崔二叫了我和另外两个水电工王拐子和李胖子一起商量如何分工。

三十来岁的王拐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发育不完全,身材瘦小,一条腿又细又短。可能老天爷为了补偿,他的脑子出奇灵,又有一双非常灵巧的双手,点子多,活干得即快又漂亮。虽然工钱比别人高,但老板们都喜欢用他。

李胖子块头很大,肚子像8个月的孕妇,鼓起的脸蛋和圆滚滚的鼻头一样高,脸膛通红,颈子上始终搭着一条汗巾,但头上、脖子上的汗却源源不断,从没擦干过。

王拐子和李胖子是一对儿黄金搭档,王拐子是李胖子的大脑,李胖子是王拐子的腿,李胖子无条件地听从王拐子指挥,两人配合非常默契。

崔二照顾王拐子,让他俩负责四楼布线,我们两人负责五楼,这两层完工后,王拐子和李胖子到三楼,我们去二楼。

王拐子听着崔二说话,头不时神经质地甩动一下,手便抬起来把甩到脑门前几乎挡住眼睛的头发捋到一边。

中午一股脑塞到胃里的肠粉,不一会儿就开始发酵,带着异味的气体不断涌出,咯声不断,一顿翻江倒海的呕吐,这才感觉舒服多了。

我忍着难受,手下可不敢松懈,我和崔二都是行业里的老手,如果做不过年轻的王拐子,面子就难看了。

崔二关切地说:“哎呀老皮,你的胃又严重了,让你老婆带你好好查查,可别有大毛病。”

“老崔,你可别咒我,咯——,我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还等着看儿子有大出息呢。”提起儿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胃马上也不难受了,手底下的动作也快了。

人说儿女托生来世,不是来报恩就是来报怨的。我那自小就非常懂事、省心的儿子,明显是来报恩的。

我和老婆一直在外打工,儿子留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会走路起就帮着家里干活,学习也从没让人操心过,一直是学校最好的学生。这几年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了,都靠儿子照顾。

儿子不爱虚荣,他高中班上好多同学都拿着手机玩,我也想给他买一个,可儿子怕影响学习,又舍不得我花钱,愣是不让买。这两年因为上网课需要手机,他才从网上花几百元买了个二手的,用给同学辅导学习作为交换在别人家上网。

儿子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希望,我们苦了一辈子,我可不想让我儿子这样活。
下班了,崔二叫我们一起去大排档喝一顿庆祝开工。

他们每人面前立了两瓶啤酒,桌子中间摆着一大盘麻辣小龙虾和一盘回锅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拍黄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我的胃烧灼的紧,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崔二照顾我,没让我喝酒,给我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特意交代老板丢进几片生菜。
他们三人放开了喝酒猜拳,最后摆了一桌的酒瓶子。

酒足饭饱,王拐子脸色通红打着酒嗝,扶着李胖子往马路对面那片灯红酒绿去了,我则把东倒西歪的崔二架回房间睡觉。

年龄大了,没有王拐子和李胖子的体力,也舍不得一次上百元的花费,更不想对不起老婆,只能在梦中和老婆亲热去。

过了几天,王拐子漂亮的小媳妇抱着刚刚一岁的儿子跑到工地来找他,闹着说王拐子不给她生活费,她们母子没钱吃饭了。王拐子涨红着脸,拨拉了半天手机也找不出多少钱。

小媳妇哭着不肯走,崔二当着王拐子的面给小媳妇转过去2000元钱,又给孩子买了一盒牛奶,对她说:“王拐子要再不给你生活费,你就告诉我,我把他的工钱扣下来,直接给你。”

他媳妇走后,崔二训斥王拐子:“你学学老皮,多顾着点儿家,赚的辛苦钱都装到那些婊/子们口袋里,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说你傻不傻!”




我的胃越来越难受,一天干活时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周围晃动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守在边上的崔二一连声问我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把老婆叫过来。

我浑身没劲,但还是忙摆手:“不要叫她,不能让她知道。”

我不想吓着老婆,不想让她担心。

我硬把崔二推走,让他赶快回工地,工期耽误工钱可就受影响了。

一番检查下来,医生要我叫家属。我说家属在老家,有什么情况直接告诉我,我扛得住。

医生说我胃里长了瘤子,肝脏和肠子里也有,很大可能是恶性的,也就是癌症。

其实最近身体越来越不舒服,我自己有所预感,但由医生嘴里说出来,我还是一下子很难受。

医生说肿瘤已经转移,如果做手术,或者化疗,有可能会活得久一点儿,但要先准备十几万元。

我在医院的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不知多久,回到工地的崔二来电话的铃声才把我唤回神来。我告诉他只是胃炎,等会儿就回去上班。

十几万,我从哪里拿出来,儿子上学怎么办?我不止一次见过为了治病让全家人陷入困境,最后钱财两空的事。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看到的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阿婆,我不想受那个罪,走到那一步,老婆和儿子比我更难受。

既然这样,就顺其自然好了。

我进去找了医生,告诉他实际情况和想法,医生很理解我的心情:“你这个病即使治,也延长不了太多时间,我给你开一些药吧,难受的时候吃了可以缓解一下。”

我把药揣兜里,回到工地继续干活。

工地顺利完工,崔二结算了工钱。我去医院找老婆,老婆问我为什么瘦了那么多,我说天气太热,又赶工,老是加班,累的。

老婆见我不停打嗝,说带我去看病,我告诉他我检查过了,就是普通的胃炎,医生给开了药。

老婆也瘦了,有明显的黑眼圈。她高兴地说她现在同时照顾四个病人,这个月收入能多几千元。

我对老婆说:“咱们临时租个房子吧,让儿子过来玩几天,从这里去学校报道。”老婆一听,脸上笑开了花。

我们在医院旁边的村子里花500块租了一个带厨房和厕所的单间,我和儿子住在这里,老婆工作需要,还是要住到医院。

半年没见,儿子又高了,嘴唇和两腮长了一层黑黑的绒毛,像个男子汉了,他提了两个大包,一个是他自己的行李,一个是老家的土特产。

我带他去世界之窗和锦绣中华,我没舍得花几百元买门票,我们在世界之窗外面看热闹。其实外面也是非常好看的,一点儿不比里面逊色,站在大门那几根高大的罗马柱旁边,也能看见里面的好多景色。

我看着高大的埃菲尔铁塔对儿子说:“你考上了重点大学,比老爸老妈强的多。老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相信你以后肯定会走遍世界,是吧!”我用力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儿子仰起头看向一溜台阶上面的世界之窗高大雄伟的大门,我在儿子明亮的眼睛里看见了那座尖尖的铁塔,铁塔的背景是湛蓝的天空。



我的感觉越来越不好,快要瞒不住老婆和儿子了。与其在无法忍受的痛苦中渡过最后的日子,让刚去大学的儿子又跑来给我料理后事,不如现在就让一切结束吧。

我带着儿子去大梅沙海滨浴场,儿子从小泡在村边大水塘里,我要让他见识一下无边的大海,让他体会一下大海比大水塘要大多少,够他游一辈子的。

看着在波浪里像鱼一样灵活游动的儿子,我看到了他的美好未来,我带着对老婆深深的依恋,独自游向大海深处,游向我最后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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