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随州的冬天是很冷的,小伙伴们不是冻手冻脚就是冻脸冻耳朵,没一个囫囵的。到如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在三里岗尚店农村,堰塘结冰了,和小伙伴们偷偷在上面滑冰玩,重重地仰面摔倒,后脑勺磕在冰面上,爬起来不辩东西南北。想想,那得多厚的冰呀,天气该是多冷。
那时候的天气确实比现在冷多了。立冬以后,北风开始呼呼地刮,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寒冷刺骨,家家户户便开始烧起火塘。
感觉那时候,最能代表随州冬天的物事,在农村好像就是烤火厢。
火塘也叫火厢,是我们随州那个时候农村必备的家用取暖设施。殷实的家庭,在一个专间挖个浅坑,四周用青砖砌个火塘;简陋的,几块土砖靠墙围个半圆或方形就是火塘。
我家的火塘在紧挨堂屋边的一间杂屋里,旁边就是厨房。火塘是个一米见方的浅浅土坑,一面靠墙,三面用土砖砌了一层。火塘的上方有根酒盃般粗细的长木棒,可上下调节,木棒下端是个树钩,挂个土水壶烧水。
土水壶里总是煮着老茶,想喝水的时候,先试试水温,水温低了,降下来催催热,再倒入碗中饮用,这浓茶喝起来有劲,苦中带甜就像生活一样。浓茶不仅能止渴还能解乏提神,其实那会儿还真不明白什么叫提神解乏。
火塘里烧的,是大树兜子和杂木之类,都是我和父亲平时从山上挖来砍来的,堆放在屋外象小山一样。烧树蔸子和杂树棍,倒不是为了省柴,那时候,我们三里岗随南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树兜子和杂木最熬得住火。
数九寒天,农村里开始农闲,下不了地,人们窝在家里,便烧起火厢烤火。大树兜子虽然熬火,但也不易烧透,烤火厢时,房内如烧窑般烟熏火燎,满屋煍得黑黢黢的,在火塘边呆久了,鼻孔里是黑的,脸上也是黑乎乎的。
但火塘仍然是所有人的最爱。其实,不在火塘旁呆着,又能干什么呢?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点灯还浪费油。火塘是人们在冬天唯一可以长久呆着的地方。
火厢里的火毕毕剥剥,吊着的土水壶,冒着热气。尤其是在早晚,一家人都会围在火塘边一边烤火一边烧水做饭,偶尔冷得很了,便把脚伸到火塘边的土砖上烤,温度透过鞋底传到脚心蔓延到全身,身子就暖和起来了。有时烤急了,就烤坏了鞋子,身上的衣服也会被火星子烧许多小洞洞。
除了火厢上方吊着的土水壶,我家火厢边上总放着一个老旧的铝锅。铝锅子有些年头了,外表坑坑洼洼,像干核桃的外壳,样子很不好看,但质地很好,经久耐用,这是我家从随县城关镇下放时带到农村的。有时,母亲图省事,不想热锅做饭,就在火塘上架上一个三脚架,把铝锅子放在上面,然后往铝锅内切些萝卜或红薯,放几把米,再舀些清水,让火塘的旺火煮。不多久,萝卜红薯稀饭的香味就从铝锅内溢出来,尝尝熟了,一家人就你一碗我一碗盛着稀饭围着火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下雪天日子短,为节省粮食,就是红薯稀饭一天也只有两顿,肚子总觉得吃不饱,到了晚上,我的肚子常常就饿得咕咕叫。
红薯稀饭不经饿,但烤红薯好吃。最喜欢的,是弄个红薯或老玉米在火塘边烤。小孩子性急,烤急了就容易焦糊,大人夺过火钳,把红薯埋在火灰里慢慢煨。软了就熟了,撕了皮,咝咝冒着热气,吃上一口,真香啊。有时,也会弄几个板栗或白果放进火边的灰里煨,白果不能多吃,吃多了头昏。也会烧蚕豆,蚕豆会炸,炸飞了,就满地找。
白天,大人不能总烤火,还得忙着做些闲活或家务。到了晚上,看不见了,一家人就围坐在火塘边,小孩就会吵着让大人“讲古”。讲古是随州土话,讲古就是讲故事。
盯着大人的嘴在火塘的光影里的张张合合,哪吒神仙孙悟空和妖魔鬼怪狐狸精斗得死去活来,光怪陆离的故事是那个时候少年最绚烂的梦。
那会儿,农村的物质生活是匮乏的,但邻里关系却象火塘上的土壶茶一样浓,不论生活多忙多累多苦,饭后,乡亲们都会习惯性地聚在某一家的火厢边烤火拉家常,人多故事多笑声多话题也多。那时候信息闭塞,烤火厢就成了获取信息的地方。大人说话小孩子听,能在烤火的时候听大人讲古或口口相传的故事,我们就听得津津有味。
十冬腊烤火厢,农村也该杀年猪了。喝了血花汤,腌腊肉、灌香肠。那时候,灌香肠肉不够,就加萝卜。到现在还时时怀念那时候的萝卜香肠,四十多年了,再也没有吃过它。
灌好的香肠和腌好的腊肉,就吊在火塘上方高高的一根晌竿上,就这样煍着,不到过年,是吃不到的。常常仰头去望,咽咽口水。
大年三十的火厢边呈现的是另一番热闹情景。过年是有讲究的,这天不管天气气温如何,都要将火塘的火生得旺旺的,寓意来年红红火火。吃年饭前炸爆竹时,父亲会拆下一小段爆竹给我玩,我舍不得一次放,而是解开来,留着在房外一个个的放,放大鞭炮叫放加关。年三十的晚上围着火厢守岁,一家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这天晚上,父亲在火厢边一直守到大年初一。早上,一家人换上新衣服,辞旧迎新。
正月里,火塘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亲戚朋友来拜年串门,进门就往火塘边让,抽根烟,喝杯泡米花茶,吃点板栗南瓜籽,闲话年成,唠唠家常,红红的火塘映着红红的脸,浓浓的亲情在火塘边就更加热乎。
时间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短短的岁月,世间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不论城市还是农村,人们都住进的新居,农村的房子甚至都砌成了乡间别墅,人们再也不需要烤火厢的取暖方式了,取而代之的是花样繁多的取暖器。但总在想,现代的取暖工具,有哪种比烤火厢来得更温暖?又有哪样能像烤火厢那样聚集人气?火塘烘烤了寒冷,也驱散了贫穷和痛苦,丰富了我童年的生活,是我对那个时代永远的铭记。
悠远的记忆里,童年在火塘边的美好时光仍历历在目,那黑得发亮的屋子和高低不平的地面,那有温暖的火塘和闲谈的人们,那被煮沸的浓浓的茶、烤得焦黄的板栗、烧得软糯的红薯……仿佛从土坯房那斑驳的痕迹中仍能嗅到火厢的味道,从那被熏黑的墙上仍能触摸到了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