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说,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里装着美国的水电煤气管子,请个中国厨子,娶个日本太太,再找个法国情人。
此人说话行事一向幽默,不死板。他说中国是个假道学充斥而幽默极为缺乏的国度,并通过文章,想让国人变得幽默一点儿。改变这一点儿,跟改变女人的小心眼儿一样,很难,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而且他所处的年代,跨越民国与解放,中国人活的多难多苦,幽默是个什么东西?比地瓜稀饭好吃?
年轻的林语堂去法国留学时,曾见街上有男女搂着亲热,便腆着脸凑近,一边欣赏人家接吻,一边用法语大声喊:1、2、3、4、5、6……太泼皮,很有《水浒传》牛二的风采。1925年,李大钊发动“首都革命”,要推翻段祺瑞政府,建立国民政府,林语堂夹在群众里,以木棍、石头为武器对抗警察,不少警察被石块打的鼻青脸肿,人群中有个文质彬彬的家伙,一手拎一袋石头,一手百发百中,飞来的石块精准且狠,俨然没羽箭张清的后人,他们哪知道林语堂乃棒球高手。第二天,林又带着一袋石头出门了,老婆诧异,她刚怀上二胎,急问他去哪里?林云淡风轻:打棒球去!
他还被被诺贝尔文学奖挑逗过两次,比村上春树少五次,不得不钦佩村上春树的心理真够强悍的,连续被一个叫诺贝尔的瑞典名模挑逗过七次都没有变成村上秋树!每次激情燃起,人家就说,老娘今儿身体不舒服。现在村上春上天天跑步,每天不少于五公里,他还在努力等待瑞典名模没有大姨妈的那一天。
历史才是第一流的幽默家,林语堂晚年想回家乡漳州,这样一个文化大家,我们郑重拒绝了,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文化人。结果林语堂成了林冲,江湖飘零,有家不能回,当然林冲是豹子头,林语堂是分头,分得一丝不苟,林冲后来火烧草料场手刃仇人上了梁山,林语堂则上了台北的阳明山,离他的偶像蒋介石的官邸不远,他称蒋“睿智天纵”,可人家毛泽东“人定胜天”,蒋介石败了。林语堂在阳明山度过最后十年。他自以为能叶落归根,不想自己的家乡跟他开了一个零下三十度的幽默。
但林对于中国国民的启发和滋润,至今还在回响,他留下来的文章,是我们烦嚣生活里的一股清流。林语堂提及的英国乡村,位于今天的科茨沃尔德地区,一片近800平方公里的乡村沃野,泰晤士河这样一条滋润英伦的清流,即发源自科茨沃尔德的群山。这个地区人烟稀少,山河平原林木稠密,在古木溪流之间,一座座蜂蜜色的石头房子地久天长,中古时的风貌基本没变,连这里的居民都还骑马。老山,老河,老屋,老的道路,覆满青苔的老石头墙,老的生活习惯,幽幽淡淡,书写着全世界最保守也最梦幻的生活。
在这样的襁褓中,泰晤士河生的强壮、朴素。它没有长江的跌宕和扫荡一切,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没有黄河的一支黄浊贯中州、吹沙走浪几千里,九曲放诞的一生。它态度温柔,意志坚定,用牙齿啃噬两边的土地;拓宽河道,用身体浇灌岸边的人间炊烟;喜欢艳阳天,那时候河面上全是闪亮的眼睛;喜欢阴雨天,英格兰的雨跟古堡一样厚重。自西向东,一路汇集不同的细流,沿途穿过伦敦与十多个城市,最后经诺尔岛注入北海,全长346公里。欧洲无大江大河,这已是英格兰最长的河了,大英帝国的三帆快船,也是从这里驶向的印度洋。这样的河放在中国,也许不足为奇,不过河流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反过来推动着河流,因为莫奈的画布,威廉·布莱克、狄兰•托马斯、艾略特的诗,还有狄更斯的小说,罗伯特·吉宾斯的游记,这条河流经的面积更大,区域更广,几乎覆盖了全世界。河水的触角,触及人类精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艾略特《荒原》里,泰晤士河是襁褓中的婴儿,艾略特像个少妇,泰晤士河在他的怀抱里,嘴里叼着奶嘴,甜甜的睡——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面包的纸片,绸手帕,硬的纸皮匣子,香烟头或其他夏夜的证据……
19世纪前,泰晤士河两岸青树翠蔓,参差披拂,河中水尤清冽,如鸣珮环,水中鱼千万条,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工业革命直接革了它的命,两岸建起了大量的工厂,人口激增,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未经处理流入泰晤士河,水质恶劣,其臭无比,沿岸又垃圾如山,该河成为伦敦的一条排污明沟,从《小石潭记》变成《排污沟记》或老舍的《龙须沟》。年轻的威廉·布莱克经常沿着泰晤士河,步入威斯敏斯特教堂,进行每天的墓碑雕刻工作,他在诗里记录了一路看到的伦敦人的面孔——
我看见每个过往的行人,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
这位自称四岁时见过上帝的人,生前寂寞,死后一百年,声名爆响,被英国评论家列为与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齐名的最伟大的六位诗人之一,应了那句古话: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美国作家霍桑曾在1852年,来到英国担任领事,他这样描写泰晤士河——
它似乎剖开了伦敦的心脏,仅仅暴露了它已经腐烂破败到何种程度。林立于两岸的是你能想象到
的最破旧、最黑暗、最丑陋的建筑。衰败的仓房,窗户已被堵死,码头也一片萧条。因此,若是对世上的大都市没多大了解,我定会以为这城市已经历了商业和金融预言家所预测的本世纪大萧条。
从1858年开始,英国政府开始拯救泰晤士河,用了大半个世纪,终于把这条河恢复回本来的面目,不然,还会有罗伯特·吉宾斯那本《可爱的泰晤士河轻轻地流》?这本书的名字明显借用艾略特的诗句,但里面却是艾略特《荒原》的反义词,那个死亡世界的另一面。吉宾斯驾一叶小舟,名曰“垂柳”,携写生簿显微镜,沿泰晤士河泛游,纵一舟之所如,凌大河之茫然,饮酒乐甚,扣舷而歌,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本小书第一次把泰晤士河放在显微镜下观察,书中没有宏大的历史,只有精微的自然细节,风光、水影、花鸟走兽、农人猎手垂钓者的古怪和快乐、瓜果的落地声,造物者取之无禁用之不竭的宝藏,都被他的小舟收藏好,然后呈现在世人面前,并随着时间,运输到那些充斥着战争、贫穷与疾病的地方,这条小舟使世界富有的很。
人都要历经三劫四劫,泰晤士河也一样,它有时水波不兴,有时波涛湍急,有时行过平坦润绿之地,有时遇着曲折险峻之地,有时宽,有时窄,有时缓,有时急,有时沉迷于雾霭沉沉的黄昏,有时囚禁在一盏马灯的光里。它还经常竖起玫瑰花瓣的耳朵,倾听遥远的大海,每一条河都有一颗远游的心。不过它从无咆哮,也不会掀起雷霆之怒。不像黄河那样恣肆,黄河是我们的母亲,这位母亲的脾气乖张跋扈又淳朴厚道,是妙玉、王熙凤和刘姥姥的结合体,其中皮糙肉厚的刘姥姥是黄河身上最闪光的地方。
正因如此,河的生命才够精彩。人的一生不能总风平浪静,能在蔷薇中品茗,也能在荆棘中安枕,跟泰晤士河畔的青草一样,春来生绿,冬来披雪,逍遥通达,苦恼和晦暗随风而去。林语堂视苏东坡为自己毕生追寻的理想人格的化身,若是在中国历史上选一位最有魅力的中国人,也一定是苏东坡,此人的人格之高之开阔,不叫苏东坡,该叫苏穆朗玛峰,8848米高,他是中国文明史上一条不沉的龙舟,在顺流中享受顺流,在逆流中享受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