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多半儿是不喜欢乡下人的,乡下人自然也不愿招呼城里人。可雀儿不同,雀儿虽小,五脏俱全,却是最喜乡下的,乡下人也是,虽不懂什么花香鸟语,却道这活物儿机灵得欢,叫得香甜,叫人喜欢得紧。无论如何童年的我该是不会骗人的,至今仍觉得童年是在小学进城那年戛然而止了,一山一树,庄稼地,仿佛一幅画骤然抹去了,剪断了,那时,只有雀儿夜夜入梦。
那时,那地,城里人还不识机器生产出的罐装,袋装或箱或盒的食品威胁,是看不上进而看不惯这些食杂粮五谷的小雀儿的,生怕他们抢去了阳台上的细碎杂食——雀儿,在城里是人人喊打的。是被裹在漂亮宅院,小楼里的人家咒骂的“坏东西”,“脏东西”,还有什么,总归是些乌七八糟的词儿。那年小学一年级,初入小学,老师说我画的鹦鹉像“脏雀儿”,画的天鹅像“傻雀儿”——图画本上往往是鲜红的不及格的分数。母亲倒说我画得像,城里的雀儿没了树是像屋檐的,是那树画得不对。母亲说得是与否如今自然明白,可"小雀儿,窜檐飞”确实是写在了那本子上,为什么窜来窜去呢?沒了下文,大概是母亲没有说吧。
三年级,见着一群雀儿,住在这屋子后面的老院儿,院里是这房子的主人的娘,每提及房子,必念及儿子,便叫他房奶奶吧。那一阵子颇高兴,踩着板凳寻那后墙上的窗儿,探头探脑地去找,甚至踩翻了那板凳,留下臂膀上一这似深非浅的痕伤。挨到周末踏足那院子,却惹跑了伙儿雀儿,一拥而起,嘲笑着,飞走了,只有屋里僵硬的房奶奶似乎问了句可是她那儿子回来了。未及理她,顾自跑了回去,到晚赚得母亲一顿责备,却不是为了那雀儿,说什么对那奶奶失了礼数。
后来,读到《短歌行》,有一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听写,严师吼叫着给了我两记重重的耳光,是那“鹊”不该写成了“雀”。第一次,在课堂上号啕,老师六神无主,带着哭腔都未换得我一个笑脸。不知那严师可知我并不是怪老师,而是自己失了答案,心顿成渊,像丢了钱,失了亲,少了东西。“小雀儿,窜檐飞”,还当是绕树三匝,像老师说的,是人,对雀失了礼数。却是自己的谬误,硬生生看不见那书上的铅字,伤心切,那鹊不是我的雀。
麻雀是四害,仿佛一粒米丢给雀儿,便是他捉了千条虫也不能抵罪的。
我最爱雀的,但屡屡受压,既使驻足远观他们蹦跳的身姿也要给别人骂的,傻,呆或是痴,蠢,总归又是一些乌七八糟的话了。到后来,再画雀,母亲也不再赞同了,说“提笼架鸟”是少爷作派,母亲似乎挺鄙视公子哥的。渐渐地不再在意雀儿,母亲也未谈到过雀,城里的平房破了,大院不光鲜了,便都拆了,高楼没有屋檐,雀儿便不再有了。如今,村成了小城,小城也成了村,麻雀早已平反,我这只村里飞出来的雀儿,不知还是否要去过那“窜檐飞”的生活。
母亲有时候也还会提一提雀儿。她说雀儿肯努力,也照样会成为凤凰——因为凤凰是鸟王嘛,也不一定非得满身金光呀。只要別人能谢谢他打破清凄,送来蹦跳的快乐不就行了吗?
母亲的话是朴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