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眼圈还有一点红红的,在那空洞背后,还可以看见深沉的隐匿的忧伤。
这个周末,他刚完成自己建造了两个月的遥控船,早晨起来,阳光晴好,没有一丝风,湖面澄清的像一面镜子,他兴奋的带着船去湖边准备做第一次尝试,小心翼翼的把船放下水,调好遥控器。他做这一切及其认真,妻在一旁安静的看着。终于调好各项参数,慢慢启动,船后面的两个桨激起水花,小船慢慢在湖面上划出一条路,留下后面两条逐渐散开的波纹,他的眼睛里有光逐渐亮起来,表情变得生动,看得出来他很开心。早晨的湖边静悄悄地,偶尔有带着小狗散步的人路过,好奇的看一眼也并不停留,安静的看着小船在水里航行,可以听见有“突突突”的声音,是发动机的声音。他兴奋地像个孩子一样,不时地回头看着妻,裂开嘴笑。
他们在湖边呆了一个小时,回到家里以后,他看到手机里有一条信息,就跑到阳台去了,妻看到他在和谁打电话,但是他只是拿着电话听着,并不怎么发声,妻坐在客厅的餐桌前削水果,他挂了电话,转身走进客厅来,妻抬头看见他眼睛红红的,里面满是泪水。
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接到电话,L死了。
他这个人一向孤僻,性格里因为家庭因素有一些缺陷,不容易交到朋友,L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也是他们来到这座城市定居以后离得最近的朋友,彼此都工作有了家庭,一年中见面的时候也不超过十次,但是感情还是在的。他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那个时候两个人常常一起去骑山地越野车,他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些时候一起吃饭玩游戏度过周末。他说那是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L比他小几岁,今年还不到三十,年初刚刚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结婚,她们彼此相爱,婚后经常出去旅行。他爱好广泛,有很多好朋友,是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这次是和父母妻子一起去海滨城市度周末,在吃早餐的时候觉得不舒服,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平时那么健康,就这么突然的走了。
妻很忧伤的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抱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感叹,人生无常。
他是个很隐忍的人,尤其面对悲伤,从来不曾嚎啕大哭,就因为这样,他的悲伤就更让人心疼,他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流泪,妻在一旁陪着他,他缓缓地说,为什么这样的事要现在发生,L还是个孩子,他的人生刚刚开始,那么多的事还没有经历过。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要这样离我而去,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妻听到这句话,心痛的看了他一眼,他太清楚面前这个男人经历过怎样的失去和伤害。
他敏感,激进,有时候又过分谨慎和胆小,这些都是他父母给他的。他出生在一个美丽的沿海城市,一个富足的小康家庭,但是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幸福。他有一个暴躁专横的父亲和一个委曲求全的母亲。他的父亲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14岁就因为忍受不了自己的父亲离家出走自己讨生活去了,后来当过兵,上过学,可是他从来没有学会怎样去爱别人。遇到他母亲是因为觉得这个女孩子适合结婚,他母亲出生在海边的小村,性格温顺,虽然不爱他父亲,但是迫于父母的压力还是嫁给他了。婚后他们一起开了一个小店,经营状况不错,K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K的哥哥在20岁那年因为受不了父亲的独断专行离开家了。K从小就被父亲各种打骂管教,经济上被严格控制,一放寒暑假就被迫呆在自家店里打工,想要一个玩具都要苦苦哀求。他不知道怎样和别人正确的相处,有过几个朋友都迅速失去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她的母亲只是说,以后会好起来的,可是这种话说多了,大概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18岁那年,他上高中,有了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两个男孩很聊得来,都喜欢摩托车,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他们经常骑着摩托车出去兜风,去海边的各个角落,发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就像守着一个秘密。他们纵横山野间,开心的不得了。这样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周一早晨他去学校,听见大家在议论某某班的一个男孩这周末出车祸死了,是一辆绿色的摩托车,他的心咯噔一下,因为他的好朋友也有那样一台摩托车,也是某某班的,他的泪水已经溢出眼眶,却还在强迫自己说,也许这只是一个巧合,也许不是他呢。直到他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男孩的母亲打来的...。那以后,高中三年,他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朋友。
28岁那年,他重返学校进修硕士文凭,在那里遇到了现在的妻,暑假里他带着她回去见他父母,虽然关系不好也并没有破裂,他打算结婚的女人还是希望带回去给父母看看。在他父母家的第一个周末,他的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父亲的弟弟,他的叔叔去世了。那是妻第二次看到他深深地悲伤,第一次是他们在一起以后,K向她讲述自己18岁的好朋友意外去世的时候。他的叔叔对他来说是几乎比父亲还重要的人,他在那里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父爱的感情。叔叔教他骑摩托车,带他去兜风,把他当个小男子汉一样和他聊天谈人生理想,他对这个叔叔一向热爱,大概是想抓住仅有的一点家庭温暖。叔叔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连夜赶去帮忙处理叔叔的后事,参加葬礼,见他最后一面,叔叔走了以后,他婶婶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把他叔叔生前最爱的摩托车留给他了。
今年,他35岁,也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是接了一通电话,他的又一个好朋友,没了。
妻为他感到深深的悲伤,她有多么心疼眼前这个男人,他经历过那么多苦难。除了陪伴,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K和他父母的关系在他们结婚的那年因为一些事终于走到决裂的边缘,这些年来,他也不曾去见过自己的父母,他和哥哥关系也不好,基本离家以后都没怎么说过话,他们都是被这个家庭深深伤害过的人,谁都不愿意多说,彼此性格脾性又不相容,大概不来往也是选择不相互伤害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萎靡不振,眼神总是带着忧伤,他也不知道怎样排解忧伤,除了身边的妻,他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父母兄弟都不在身边,都不关心,还有谁呢。
看着他这样难过,妻想到自己,虽然出身贫苦,可是家里的人却互敬互爱,如果可以选择,这两种人生,她还是会选择自己本来的人生,绝大多数的的感情缺失都是物质弥补不了的。那一刻,她很想自己在远方的父母家人,很想自己已经去世的外公外婆,这些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当然现在还有K。
她为K感到难过,不仅仅因为在乎的人接连去世,也因为这个世界上他能倾诉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妻,他连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
连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妻觉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深的孤独。
她希望一直这样陪着他,建立他们自己的家庭,体验当父母,体验家的温暖,体验爱与被爱,体验思念的滋味。